古月依陵

《春山夜雪》【四】

政一向对圣愿寺没什么好感。

他出生于世代效忠守护一族的影族，自小便开始侍奉比自己要年长的景，要论亲缘辈份，他算是景大人的堂侄，不过他一直把景大人当作自己的大哥来看待。景一向没什么架子，从小也喜欢和同龄人玩在一块儿，但其他贵族子弟多半顾忌着景的身份，不论玩什么都要让其三分，只有政好全力以赴，所以景更加信任他。

景总说，过分看别人脸色行事的人往往并不忠诚，一旦你没了地位和身份，他们就会立刻变成墙头草往另一个方向倒，见风使舵。政觉得他说得对。

不过哪怕他们尽了全力，也基本不是景大人的对手，大人从小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不论诗书亦或剑法，几乎难有敌手，很早就被内定为下一任守护的继承人。政认为那些少年之所以不争，其实是因为早已认定了自己毫无胜算，反倒是他觉得，拼尽全力的玩伴能更让大人玩得开心。

可惜童年的好景不长，上代守护年纪轻轻就因病与世长辞，方才十几岁的景大人不得不在母家的扶持下坐上了城主的宝座。不过景殿下治邦雷厉风行，强权之下又不失深谋远见，很快就在各旁支族群的派系斗争中稳固了脚根。

但自从圣愿寺的那个人来了之后，一切又开始风云变幻。

政对寺庙还停留在尽是些古板又无趣的和尚僧人的印象上，所以一开始完全没兴趣去会见来自圣愿寺的访客，奈何景殿下让他一起去看看。

没想到在那里看到的、来自圣愿寺的使者，竟然是个一袭红衣的女娃。她年仅十一岁，就已经是寺主引以为豪的大弟子，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圣愿寺继承人，名叫御。

更让他意外的是景殿下的反应，他就像被勾去了魂魄一般牢牢地盯着她。御确实长得极为丽质，黑发如瀑，杏眼金灿，再加上仪态端庄，谈吐优雅，学识渊博，完全看不出是在寺院修行的祈愿巫女，更似出身名门的大小姐，或者在此之上。政也算见过不少世家女眷，论气质，御可谓是无出其右。

春日山城与圣愿寺世代交好，传说山城的第一代守护就是来自圣愿寺的守护武士。圣愿寺虽说只是一介庙宇，但却是历代修士的汇聚地，能人智士云云，甚至具备不可小觑的武装力量，他们作为神明的使徒向世间传播信仰，庇佑着那些无主之地的百姓，所以如今已是大陆东南地域事实上的领主。对于地处西北、常年需要维持抵御魔王军战线的春日山城而言，与圣愿寺的联合极具战略意义。这一次御也按照惯例，会作为使者在春日山城修行一段时间，作为双方友邦的见证。

然而就在御到来的数日后，景大人却突然当众宣布，他要与御成婚。

这一下可瞬间将春日山城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守护的正室一向是从几大贵族之中挑选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世家们争相抢夺的位置，如今竟被一个外来者空降？对方还是一个不入世俗的巫女？

本以为景殿下只是心血来潮，等过了几个月后就会冷静下来取消婚约，各家也不愿在新晋守护风头正盛的时候得罪他，所以都不愿意当这个唱反调的出头鸟。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政也不甚理解，景殿下从来不是如此感情用事、冒然冲动之人，但守护的意志又是绝对的，不管当时已经担任暗部统领的政如何谏言反对，景依旧是与御订了婚，此举亦在圣愿寺一方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订婚后的御也顺势留在了春日山城，隐居在内宅的一角，继续个人的生活以及修行。然而她十分低调，极少公开露面，就在大家都快忘了守护大人有这么一个未婚妻的几年后，景殿下正式将她迎娶进门，从此春日山城拥有了第一位巫女主母。

婚后不久，谦就出生了。

本以为母凭子贵、拥有了子嗣的御会终于开始作威作福，然而婚后的御似乎更加神隐。景殿下为她修筑了一间毘沙门天之殿专供其苦修，她的日常生活要么就是在殿内焚香祈愿、研究咒法，要么就是出没在城内作为圣愿寺分支的山岳寺，指导驻扎的僧人们修行。

后来，政才从景殿下的口中得知，由于他当时的继位已没有争议，族内的派系争斗便转而瞄准到了主母的位置上，各大家系都清楚只要能让自家女眷成为守护的妻子，母家的势力便能极大地影响整个春日山城的政局。就在他为此苦恼不已的时候，初相识的御却提出建议，让他与贵族家系毫不相干的女子订婚，这样一来他们那毫无意义的争斗就能瞬间化为泡影。待到各方势力稳定之际，再取消婚约也不迟。

至于景本人，也对此提议考虑了很久才最终下定决心，他毕竟是新晋的守护，突然的换代本就让春日山城的时局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中，魔王军以及周边的其他大小领主对山城的防御漏洞时刻虎视眈眈，不能任由贵族们继续为了夺权争利而内耗。同时他也反复向御确认过她的态度，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与自己“假订婚”，并得到了御肯定的答复。她出于个人的意愿，同样也想放弃继承人的身份离开圣愿寺，这对她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不过，在日后多年的相处当中，景殿下竟然真的与这位“未婚妻”产生了真挚的感情，后者也欣然应允，这场“假戏真做”以他们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为落幕。

然而，政对圣愿寺的怀疑却从未消减过，因为御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她与景所定下的约定也拥有着太多的巧合，仿佛正是瞄准了新任守护上任的时机乘虚而入。而且在谦幼年生病、常常高烧不退的时候，御不但不用药，反而专注为其驱邪祈福，在婴儿的身上施加来路不明的术法，实在荒唐。

好在自幼体弱多病的谦终究是摆脱了病体顽强成长，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健康。政几乎是看着谦长大的，谦自小就神似他的父亲，擅兵武、喜经书，在还牙牙学语的年纪，就特别喜欢守护大人收藏的名刀，哪怕根本举不动，也常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长成少年后的谦几乎和小时候的景大人一模一样，活泼好动，正直且勇敢，但也像个小大人一样会故作沉稳。政也曾在空闲时与他切磋过几番，显然他的资质很不错，不过自己专精潜行与暗杀，实在没有什么武学技巧可以教给他的，怕误人子弟。

不过亲族间也有很多不看好谦的眷属，一来他是巫女的孩子，二来他幼时多病，身材偏矮小，又长了一张雌雄莫辩的娃娃脸，只看外表确实不像能够担当起护城安邦的守护之任的人选。所以他一直都在各方面力求精进，极力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为了他个人，也是为了挽回母亲的名誉。

就在前些日子，谦突然提出他要独自前往东方山麓历练，并表示他已经请示过母亲，御大人同意了。

暗部在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布下了诸多眼线，故消息几乎在当天就传到了政的耳中，妖魔肆虐的东方山麓可是连正规军队都忌惮的地域，这么大的事，御那个女人竟然不向景殿下禀报就擅自同意了。政得知此事后一刻也不待地请示守护，守护大人却也还是同意了御的意思。

“要是实在担心，你就去暗中保护谦那孩子吧。以你的身手肯定能不被他发现，换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连景殿下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默然应允，赶忙吩咐下属做了一系列的准备。

 

抵达东方山麓后，政一路跟踪谦，暗中观察着那孩子在山野中茫然乱窜。明明交给他的地图里都标注了不要靠近那一带，他还是稀里糊涂地走到了狐妖部落的边界上。

狐妖可比一般的妖魔难缠多了，主要是因为它们能化形成人类的模样，以假乱真。这不，才消灭了几只狐狸后，就遇到了一只乔装成人类的狐族。更早一点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在暗处观察着谦殿下的战斗，似乎是在伺机接近他。她身上的气息与一般人类或者普通妖魔都不一样，并且伪装得很好，可惜这次是碰到了内行。

只不过那小妖女的举动不同寻常，她一开始的确是打算将谦指引向远离狐族部落的方向，然而中途他们发生了争执，她用幻术匿去了身影，直接凭空蒸发。与神秘少女分别后的少主，反倒是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即将踏入最危险的领域。

到目前为止政依旧不打算出手，他也清楚未来的守护必须经历磨练，就这么让他上当受骗一回、吃一堑长一智也好，不然恐怕就会走上景殿下的老路，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蛊惑了。

但是他终究太过低估妖魔的智慧了。

狐妖族能在一方形成部落、长达千年屹立不倒，自有他们的生存技巧。

在谦踏入狐部地界的那一刻，他的身形便直接消失在了视野中。政这才猛然意识到，狐部外围设置了大范围的结界，不但能隐蔽入口，还能让踏入其中的猎物因迷失而无处可逃。可惜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紧急向春日山城送出请求支援的信号，接着一同进入结界之内。

误闯入狐妖部落的谦很快就遭到了一大群狐妖的围攻，事态已经到了政不得不出手的危急关头，但就在其正欲现身的一刻，他忽而想到，哪怕虎毒不食子，但御是否真的如她所言，为谦准备了最终的保命手段呢？她这般将未来的继承人往火坑里推，真的没有所图吗？

就在他犹疑的几个刹那间，以谦为中心的战场爆发出强烈的能量波，轰飞了团团围裹着他的敌人。与此同时，一道倩影冲进包围圈，带着失去意识的少年消失在了更深的黑暗中。

政一边悄然紧随其后，一边帮他们抹去逃跑的痕迹以防追兵步步迫近，接着便见那身影拖着受伤的谦躲进了一处入口隐蔽的山洞中。从草帘的缝隙中可隐约窥见，长着狐狸耳朵的少女正在手忙脚乱地帮少主处理伤口。

他想不出这个白天才见过的小妖女到底有何居心，为什么既将谦引入陷阱又救了他，是打算卖他人情然后进一步蒙骗他吗？少女显然不像普通的狐妖那么简单，她心机颇深，但似乎又与其他狐妖身处不同的立场。再看自家少主醒过来后那青涩的反应，政不由得担忧起来他将来能不能过得了“美人关”。

一段时间过后，身上满是血腥味的少女离开了山洞，正当他考虑要不要跟踪对方以探明她的真正目的时，她竟然开始呼唤在场的“旁观者”。

政的心中猛然一惊，难道她早就发现自己的存在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可看她四处都找不到人的茫然模样，又怀疑她只是在试探，一旦现身就会中了她的计。直到她提出了涉及到少主人身安全的“交易”，政才终于按耐不住，闪现并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用短刀将其控制住。

如果她在方才的独处中做了什么能危及谦殿下的手脚，那必不能坐视不理。

恍然，他感到掌中的触感落空，身前的女孩如薄雾消散，转而伫立在他的前方，与她面对面。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与其他妖魔给人的感觉不同了——她是半妖。半妖自古以来数量就十分稀少，尽管只有一半的妖魔血统，却往往比绝大部分的妖魔要强悍，也更精明。妖魔的残忍与人类的狡猾，两者最令人厌恶的地方皆汇集于同一个身体里。

狐部外围的法阵只有在狐妖的引领下才能破除，他姑且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她说了半天，意思似乎是让他保护好谦，并且不要妨碍她。保护少主的事自不必她多说，不过从她的角度来看，自己迟迟不出手相助，立场恐怕也有些许微妙吧。

政自然不打算完全相信她的话，不过她确实给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不论她是否真的留下了让狐妖追踪过来的线索，他确实除了留下来保护好少主外没有其他选项。那番话不偏不倚地彻底打消了他干预对方行动的念头。

不清楚小妖女有几分猜到了谦的身份，不过他同样留有后手。他和少主被困在狐妖结界里的消息当下应该已经传回了春日山城，营救的部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区区一个妖术法阵，军中定有能人异士能够解开。到时候哪怕她爽约，他们也不至于真的囚困在此地。

 

半个时辰有余，少女所言的狐狸大军终于如约而至。

身为影族后裔的政虽说精通伏击与暗杀，哪怕单只狐妖的实力都不强，但与这么一群泱泱的妖魔正面对敌难免要落下风。

正当他头痛这群妖孽怎么都杀不完的时候，背后出现了另一个持刀的身影。

“殿下！”

“政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似乎是被外面的打斗声响所惊动，谦离开山洞，一同加入了战斗。

“这个我们之后再聊，您还是快回去暂避吧，伤势要紧。这里交给我。”

“我没事的，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本来就是小伤。”

说着，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毫不犹豫地一击劈开了面前的妖魔。

失血也不影响吗？政想着，并没有说出来。还是不要让他知晓自己看到了那一幕为好。

“这群狐妖可是那个小妖女故意引过来的。”

但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了。

“我知道，她恐怕是为了声东击西，利用我来拖住部落里的主要战力。”

“什……？！”政一时讶然，本以为他是好面子在逞强，可是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却异常坚定，可惜自己现在忙于对敌看不到他的神情，“那您就这么甘心被牵着走吗？”

“唔，如果不是因为政大人突然来了的话，我本来打算用这个逃走的——”

谦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咒文的符咒，往其中注入力量，启动。

无形的波动四散，雷电之力层层向外冲击，周遭咧口獠牙的狐妖们就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定格在那里。

“这也是您从御大人那边得来的符咒吗？”政不懂咒法，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样的法术。看来圣愿寺实在是深不可测。

“嗯，不过也只能是将他们暂时麻痹住而已，维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快走吧！”

两人在黑夜中全力疾驰，有擅长隐匿行踪的影族族长带领，应该很快就能甩掉它们。之后只要遵循那个小妖女的交代，在山脚处等她就行了——但愿她能遵守承诺。虽然援军也差不多该到了，可是突破法阵还算不准需要多少时间，搞不好甚至要耗上数日，那显然还是有半妖的助力为佳。要说整个春日山城对法阵最精通的能人，恐怕非御大人莫属吧，结果最后还是被那个女人摆了一道，这次也没能抓住她的“狐狸尾巴”。

“轻易相信且纵容女人这一点，可真与您父亲一模一样啊。”

“您说什么？”

“没什么。”

风声带走了他的喃喃细语。说到狐狸尾巴，他又想起了那个同样摆了她一道的小妖女，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既然狐妖群是她离开后许久才到达的，那肯定是在她离开后才做了什么手脚——比如说，用血腥味掩盖了身上某样沾了血的东西——否则他在逃亡途中清理的踪迹应该是完美的。

早知道放她走之前应该搜搜她的身，不过可太难抓住她了。

狡猾又富有心计的女人真是可怕，政苦笑着感慨道，但愿自己那年幼的小女儿长大后可千万不要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