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春山夜雪》【三】

他从梦中迷蒙醒来。

身下是柔软丝滑的绒垫，似乎比他早已习惯的、由城内最好的工匠精心呈贡的寝具还要舒服。

可他将将苏醒的理智告诉他，这里不可能是他的居所。四下一片漆黑，他只能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忽而触碰到一个带有活物体温的柔软之物，他惊诧地弹坐而起。

被触摸到的对象也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强打起精神。一团狐火瞬而点燃，照亮了四周。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洞窟当中，洞外风雪呼啸，丝丝寒风穿过洞口处简陋的草帘渗透进来。但他在这个没有生火的洞窟内却并不感到寒冷——他方才睡在身下以及现在仍盖在他身上的也并非什么高档的床铺与被褥，而是眼前这个狐耳少女那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

“你醒了？”她貌似仍有些犯困，不断打着哈欠，单薄衣物下露出的手臂与双腿，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这一切特征都在诉说着同样的信息：她不是人类。

少年的记忆恍然苏醒。

昨日与眼前的这个半妖少女分别后，他确实按照她的说法朝反方向走了许久，可似乎越往前越荒芜。太阳西落，正当他疑虑不已时，密林的边缘露出了村庄的一角。

是已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扉，整个村落充斥着毫无生气的鬼煞之感。他向着朦胧的光源前进，只见传出亮光的那建筑外观状似庙宇。若有僧人在其中，那应该会乐意收留旅者罢，这么想着，他试图叩响古旧的大门。

“请问……”

刚开口发出第一节音韵，脸上就传来冰凉的触感。一抬首，竟发觉天空开始下雪了，当下尚乃深秋之季，今年的初雪说什么也太早了。

不详的预感督促他回首，身后的夜幕中，是上百对兽瞳拥趸在一起，眈眈觊觎。

他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此处。

……

“你也未免太轻敌了，真以为干掉了那几只还不会化形的蠢狐狸后，就能和动真格的狐妖以一敌百吗？”似乎看出了他记忆的断片，和狐妖同样有着狐耳的女孩解释道，“虽然你也杀掉了好几只狐狸，但抵不过那群垃圾数量实在太多。咱看你就要撑不住，就趁机把你救出来了。”

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因同族被杀而有丝毫感伤，反而兴奋得双眼发亮。

“抱着你过来的途中，你就因为受伤昏过去了，但咱不懂治疗，只知道人类都很怕冷，怕你冻死，就……”

似难堪，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不知道是省略了她将尾巴借给他垫的部分，还是抱着他为其取暖的部分。

闻言，少年伸手摸了摸位于自己腹部的伤口，那里只用布条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勉强把血止住，看来不懂治疗的她多少也努力过了。

“多谢你救了我。”

“倒是不用谢，毕竟你会受伤大都是因为咱。”她老实坦白，“分别的时候太过慌张，所以咱忘记了——没有狐妖的引导，你是走不出这片设下了咒术法阵的森林的。”

怪不得自己明明一路往前走，却好似在迷雾中兜圈子。

少年环顾四周，这处山洞虽然内在空间看起来很大，但入口很窄，大概只有孩童身型的他们方能自由出入。

“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不是，”虽然她真正的住所和这里比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咱的家那边会有狐狸盯着，所以只能把你带到这处也许只有咱知道的山洞里。不过它们找到这里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雪快停了。”

初雪来得突然，但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个……你是一个人从城里来的吗？”她试探性地问道。记得他好像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是一个人。在下因为剑术遭遇了瓶颈，所以想通过与对手的实战来取得突破……不过看样子，我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与母亲约定的时限是半个月，半个月后他一定会回到城中，父亲也知会这件事，假若他超过约定的时间仍未归家，那父亲把整个东方山麓翻过来也一定会设法找到他。然而当下的状况显然超出了涉世未深的他的认知，因负伤而行动不便的他正身陷龙潭虎穴，哪怕有小狐狸的帮助，但仅凭他们两个孩子势单力薄，只怕父亲大人能找到的只有尸骨了。

似乎同样也为困局所恼，小狐狸不安地盯着洞外渐渐奄息的风雪——对了，她的家人该怎么办？

“小……那你的家那边……”

“咱只有母亲……救你的时候它们肯定看到了，虽然平日它们就不见得对咱母女有多好，但这会肯定试图折磨她问出点什么吧……可是一切都是咱自作主张，她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还是赶紧先回去吧，之后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可是你身上的伤……”

“伤口很浅而已，只是条件不好没什么能止血的东西……母亲大人交给我用来保命的符咒还很充裕——你那个时候也都看到了吧？”

在少年被团团围攻、命悬一线之际，从他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将狐妖们纷纷弹开。也正是得益于这个时机，她才有机会冲进妖群，抱着因受冲击而昏厥去的他脱离层层包围网。

“事情会变成这样，皆因在下的莽撞所至，我会自己负起自保的责任。虽然你似乎不愿报上名字，但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救了我。”

“孽缘罢了，反正以后多半不会再见面，何况名字本来对妖魔而言就不重要……咱会跟它们说你已经死了，是咱独吞了你。草草搜山过后如果还是找不到你的话，它们应该就会放弃搜寻了，到时候你可以趁机从另一个方向下山离开。不过这个谎言想要奏效，有件事情需要你配合一下。”

“什么？”

“咱需要你的血。”

 

……

“你别紧张，放松一点。”

“嗯……”

话是这么说，但这却是于他而言前所未有的经历——恐怕往后的余生也不会再有了吧，大概。

“一定要在这个位置吗……”

“是你自己说的，咬四肢会影响挥剑，又不好直接舔你肚子上的伤口。”

少年敞开着领口，露出白皙的脖颈与锁骨，不断飘移的视线唯恐与人相交。他的脸本来就长得很像女孩子，这副腼腆的模样倒让人怜爱不忍。

“面对面紧张的话，不如从背后来？”

“……还是算了，就这样吧。”如果从看不见的地方咬上来，他反而会更加恐慌。父亲教导过他，武士不能将背后毫无防备地予人。

“那咱就，不客气了。”

仿佛是害怕再迟疑一步他就会反悔，半妖少女毫不犹豫地咬向对方的颈窝。他的脸同样陷进了对方质感和尾巴一样毛绒绒的头发里，他感到有个湿漉漉的东西先舔了自己一下，随后虎牙刺破皮肤。有点痛，但没想象中的那么痛，不过与其说是吮吸，更像被舔舐着。他闭上眼睛，想象是一只狐狸在舔自己的身子，瞬间就变得没那么紧张了。哪怕长得再像人，那毕竟是一只妖魔。

新鲜的血液裹挟着庞大的灵力经由舌腔呼啸般涌入她的身体里。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浑身燥热不已，头脑飞速运转，意识是从未有过的清醒。这种滋味真不错，怪不得那些狐狸都喜欢吃独食。

半晌，她依依不舍地放开少年，他看上去神识游离，让她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她是第一次吸食人类的血，所以不懂得控制汲取量，但也不敢贪多，再加上他本来就因受伤失了不少血，该不会不小心弄死了吧？

好在他的灵魂也很快回到了身体里，少年终于正视了她，只不过身体像散架了一样失去了力量，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洞壁边。

“你的……耳朵？”

少女这才发现，自出生起就跟随着自己的狐耳消失不见，她现在的外貌已然彻底与人类无异。

“这副模样，看来更有说服力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时效性，但愿能撑久一点，因为待会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一切顺利，咱完事之后就在后山等你，带你出结界。”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又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洞外，风雪已停，无星的夜色仍浓郁如墨。

少女的足迹绵延在雪地上，她并未走远。此时此刻的身体轻盈得让人有点不习惯，尽管这光秃秃的山脊并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她依然像兜圈子似地在附近四处探寻徘徊，寻找自己以外的足迹。她的夜视力并不比野生动物差，听觉在血脉的加持下也变得十分敏锐，应该不会有人能逃过她的五感——理论上应该不会。

可是她就是害怕着——自远远地见到少年的第一眼起就害怕着“某个存在”。

“你在的吧——咱有话想跟你说！”

她极力向风中喊道。

声音随风飘渺散去，周遭并未出现任何活物的动静。

难道真的是她赌错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咱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出手，但你是那个小少爷的护卫吧？如果想让他活着回去交差，咱们最好来做个交易。”

不对，一定有什么东西在！

尽管狐族部落相对闭塞，但她还是曾经见过不少人类的，普通的山野村夫、旅行的商人、奔波的难民，甚至还有迷失的士兵，他们的装扮并不会与化为人型的狐妖有多大区别，何况无人不知东方山麓是妖魔横行的地盘，再有胆识也基本不会有人独自来此地闯荡。

然而这个少年不仅穿着精致的丝制羽织，所用的武器就连外行也能一眼看出锻造自上好的精铁，其矫健的身手与浑厚的灵力也意味着他血统与出身的不凡。原本只是怀疑，但就在方才试探询问过后，她已然深信，少年应该出身于人类那边所谓的贵族世家，地位相当于部落的长老们，而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怎会贸然地单独来到妖魔的地盘呢？

他自称是来此地历练，多半并没有说谎，可是哪怕他个人执意要独自外出闯荡，难道他的家族就会轻易地顺从他的任性吗？想要兼顾成长与安稳，最两全其美的方法恐怕便是，派出善于隐匿气息的高手跟踪少年，暗中保护他，只在最危急且必要的关头再现身。

这便是她一直警戒提防的存在。

所以，她一开始其实是真心打算将少年指引至人类的村庄——若不是他的敏锐歪打正着，今晚他自己还能在普通的地方睡个好觉。出身城中的少年有所不知，方便开垦农田的地势平坦的下游才是人类宜居地。

不论“护卫”是否真的存在，保守起见她都会将取得信任作为优先选项，冒险将他带到狐狸老巢只会得不偿失。按照她最原始的计划，少年得到帮助后肯定会放下大部分的戒心，之后只要假装与他再次“偶遇”，那么即便存在位于旁观者视角的第三者，也会觉得她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吧。哪怕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什么护卫，她的过度提防也不会带来什么实质上的损失。

可是她抽中了下下签，显然少年远不是那么单纯好操纵的对象，突然被打乱的计划让她有点慌不择路。那时的她想要逃跑，并不是因为被少年发现了自己的秘密，而是害怕被他的“隐形守护者”视为敌人，如果对方追上来，那么她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到狐族部落。可随后少年叫住了她，言辞间却依然流露着信任，她这才冷静下来理清思路，装作因被识破而恼羞成怒的样子演了一出“戏中戏”，将少年指引向反方，两人就此分别。这样一来哪怕那个躲在暗处的家伙仍旧对她抱有敌意，也不得不为了保护其主人而暂时搁置对她的追踪。只要不是存在两个以上的“隐身人”，那么她至少是安全的。

但愿她没有猜错。

少女四顾着，黑暗的远方依旧是黑暗，她第一次感受到脊背发凉的寒冷，而这份冷意却不是由天气带来的。

忽而，锐器刺破了静谧，她本能地向后一跃，一把苦无不偏不倚地扎入她方才所站立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的左手手腕被一只大手给牢牢地钳制住了，刚升到半空中的她被硬生生扯了下来，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颈间，刀刃向内。

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她微微笑道：

“您总算舍得出现了，忍者先生。”

“你到底有何居心？”

“咱可是救了你们家的小少爷啊，在您‘见死不救’的时候，不是吗？”

男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您应该察觉到了吧，狐妖部落外围的这个法阵，没有狐狸的指引你们是走不出去的……所以，咱们来谈谈交易吧。虽然立场不同，但此刻咱们的目的是一致。”

她驱动幻术，挣脱了男子的拘束，转为与他面面相视。只见男人蒙着面，一席黑衣让其完美地与夜色相融，看身材与嗓音，大概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果然天外有天，人类之中居然也有能够如此擅长隐匿的武者。

“你是半妖？”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也是妖魔，不过奉劝你最好不要在这里跟咱耗费时间与体力，咱在路上留了点线索，那群蠢狐狸很快就会顺着味道过来了。”

“……你！”

“呵呵，大人想必是有点能耐的，还请您做好保护小少爷的本职工作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这里杀了咱，但因为咱现在还不想死，所以还是会拼命挣扎一下的，再不济也能在临死前让对手受点伤吧？可既然之后还要应付狐狸大军，那再怎么说也还是保留点实力比较好，血腥味只会加速把猎人引过来。何况要是想绑其他狐狸来帮你们做向导，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那帮狐狸蠢是蠢了点，但一个个都铁了心一样忠诚，还是说你们打算在法阵中兜兜转转，强撑到援兵过来呢？”

“我凭什么相信你？”

“您不必相信咱，只要算一下就知道了，哪个才是风险最低、效益最高的选项，不是吗？虽然很喜欢撒谎，但咱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兑现，明日一早你们就在北面的山脚下等候，咱就会领你们出去，从此两不相欠。不过要是等过了晌午还没见到咱赴约，那就当咱死了吧，只能自求多福罢。”

“哼，倒头来还不是不能保证一定能兑现吗？”男人嘴上这么说，但从语气还是能大致判断出他已经被说服了。

或者说别无选择，他只能目送少女如愿地离开。

 

幸好，她赌对了。

一与忍者分别，她就感到浑身脱力，如果对方没有被说服的话，那以她现在的实力究竟能有几分逃跑的胜算呢？她不敢细算。

真正高明的伪装，便是真假参半。她终究还是成功骗过了忍者先生——毕竟若不是放走了她，那么接下来根本不会有人再度陷入危险。假使她赌错了，护卫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么她一样会这么做，只是少了助力后那个小少爷多半九死一生。

她对少年还是蛮有好感的，长得这么好看，又天赋异禀，将来肯定能成为更厉害的强者吧，折损在此地实在是可惜了。但她绝不后悔，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下个良机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趁着夜色，她终于回到了狐族部落。她从怀中取出一块沾了血的布条，随意丢到守卫巡逻的必经之路上。那是她特意留下的，带有那个少年血迹的东西，得亏被忍者抓住的时候这个没被发现。

很快狐妖们就会觉察到她所留下的线索，然后集结力量，朝后山的方向行进，顺着血的气味一路追踪到其所有者所藏身的山洞。好胜的狐狸绝不会放过逃跑的猎物，从而踏入调“狐”离山的陷阱里。

今夜，是先祖祭坛守卫最为薄弱的时刻，她终于可以一探究竟了。

所有的算计与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