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长篇】《原味》【第二章：艺】

【第二章】艺

【——凡才有别。】

 

“……才不是。”

绪嘴上如此反驳着，停滞的动作却无法成为有力的论据。

“在试做的……是饺子吗？”

“不错，是……虾饺。”

“啊，就是粤式茶楼里常见的点心吧。你还是这么喜欢做这种普通的料理啊。”久我走近工作台，有模有样地审视起各种加工到一半的原材料。对每天都在训练社员的他而言是一种习惯，但绪却好似被窥探了隐私般感到一阵难堪。

“不用……你管！”脸颊稍稍有些发热，但还不至色变到被看出来的程度，“再说了，前辈的料理也很普通吧。”在日本，一旦提及中华料理，人们想到的第一样菜式就是麻婆豆腐。以此为招牌料理的久我学长，才没有资格说别人普通呢。

“我的意思是你的料理往往冲击力不够啊，难以让食客记住……”

“是是是，你是想说麻辣味才是王道吧。我做好我自己的料理就行了，更何况久我前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话未说完，对方就马上接过话头，笑眯眯道：“自身的味觉缺陷都没办法适应的话，对料理人来说可是致命的弱点，所以我才想办法锻炼你啊！”

“不要把那种奇怪的恶趣味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这家伙明明只是想看别人出糗而已！

摆出一副“啊呀被发现啦”的表情，久我又开始回到刚才的话题：“明明跟着我学点东西也没有坏处……”并非主动地，学长的目光不经意间瞄向一旁的碟子，“你的虾肉切得太碎了，容易影响口感。”

面前的侧脸突而展露出认真的神色。绪先是看愣了，随即在不容易被对方注意到的情况下又叹了口气。

在这个人的面前，总是不由得有一种挫败感呢。

“确实是比一般情况下要碎，主要是我想尝试一种新的做法……”

绪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起未完的料理程序。

“我并不是不想学习，毕竟我来远月就是为了向老师以及前辈们请教……我只是，不想被同化而已。”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是自愿的。”

“正是这一点让人感到恶心啊……就像没有自我意志的机械一样。”馅料已准备妥当，她没有抬头看向说话者，而是专注于动手给面皮捏起无边样式的形状，使整个饺子看上去更为饱满。

“唉……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吗？”

“应该再加个‘们’字。”

四个一模一样的虾饺整齐划一地摆放在铺有锡纸的迷你蒸笼上，再放入注好水的蒸锅内盖上锅盖，接下来静候七八分钟便初步完成了。

将残留在双手的面粉冲洗掉后，手头上的工夫暂时闲了下来，绪转身面向久我。

“说是‘传道授业’，但至关重要的酱料秘方，还是被你自己牢牢抓在手里吧。”

“能够根据食谱完美复刻出优秀料理的技术，不也是身为料理人必须磨砺的技能吗？”

技术的练习总归没有坏处，话是这么说没错。

“雪村你现在试做的料理，也不是由你自己发明创造的吧，就连我本人完全原创的菜品也寥寥可数……我们现在所学习到的烹饪手段、技巧、原理之类的种种知识，都是由古时的料理人将自身积累的经验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的。料理的宗旨，从来都是让食客品尝到美味，至于那是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料理，又有多重要呢？”

他说得没有错，哪怕是现在坚信原创至上的她，也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前人的成果罢了。料理界也并非没有知识产权，但再怎么开拓创新，也不得不借助前人的经验，因为在这个领域已近乎没有全然未开辟过的荒地了。说到底，料理到底算不算一门艺术呢？但与一般追求不可复制性的艺术作品不同，料理恰恰追求的可复制性、可继承性，毕竟没有哪家知名饭店招牌菜的口味是随时变化的……

这种程度的简单道理，她还是明白的。只是在听到有人真正说出口的那一瞬，整个人还是不免有一些恍惚。烦扰的思绪一下涌入脑海，动摇了十六岁的少女，一时找不到可以辩驳的语言。

“创造力这种东西是完全仰仗天赋的，灵感与想象本来就是光依靠努力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但是，只要拥有足以将任何食谱完美再现的能力，一样可以成为出色的料理人。”对面的少年高傲地说教道。

道理确实是对的。默然半晌的绪渐渐冷静了下来，终于理清了思路。

“擅自认定其他人没有天赋，会不会太自满了点呢，前辈？”她扬起头，正对上视线，“大家都还是十几岁的学生吧。”

这一回换对方短暂地愣了愣。

“虽然低一学年，但由于我是晚一年上学，所以应该和久我学长同龄……鉴于经验上的差距，我还是尊称您一声‘前辈’。我完全认可，料理是需要依赖天赋的，而这个世界也确实需要许许多多能够复刻出优秀料理的工匠……”

高级饭店里的厨师长，除非有需要接待的贵宾，往往不亲自下厨，而是负责监管整个厨房的作业。菜品每日所需的供应量很大，完全不是单枪匹马能应付得了的，再加上忙于应付日常订单就会没有时间研发新的料理，因此在知名料理人的身后一定会拥有一整个厨师团队。由厨师长制定菜单，统一每一道菜式的制作标准，整个团队在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流水作业……最真实的料理界，已经在仅有学生的中华研内完美映现了。

“——但，这里可是远月啊，料理界的最高学府，理应培养出最出色料理人的地方。我不敢断言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绝对不是甘愿当一个零件才决定进入远月的。或许我本人真的没有什么天赋……”一想到从老师那里听来的评价，心口的部位便隐隐作痛起来，“不过还是想在这里留下什么，留下只有自己能创造出来的东西……至少在离开远月前，不想放弃。”她用了比“毕业”一词更严峻的“离开”二字。中途被退学的觉悟，她打从一开始就有了。

比起将来作为小店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帮厨，果然还是更希望能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料理人啊……为此，还是必须要变得更强才行。

沉默只持续了几个眼神来回的瞬杀，久我忽地哼笑出一声。

这一声也让绪恍然如梦初醒，她刚刚是不是……顶撞了主将？

过去因为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极力避免正面交锋，所以勉强还能在研究会内留存一席之地，可一旦惹怒了他，绝对会被针对的！更何况这个人可是不折不扣的抖S啊！

尽管时不时会作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大胆之事，但雪村绪本质上还是个很怂的女生。正当她慌乱得大脑空白之际，定时的闹钟正巧响了起来。

饺子好了！身为厨师的本能让她迅速反应过来，揭开蒸锅。

新鲜的料理出炉，但眼下却不是能松口气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时机很微妙。绪略带尴尬地瞄了身侧一眼，按照通常的剧情发展，在场的人应该都会参与试吃吧……

刚刚才小放厥词，说出了连现在回想起来就已经开始让人感到害羞的话，这个时候如果端出来过于平庸的料理乃至失败作，就一定下不来台了。

“卖相还不错嘛。”

看来是吃定了。

虾饺通常使用的是无筋面粉，不仅能使得口感更加细腻，而且外观上会呈现出半透明状，让食客得以窥见饺子皮下嫩粉色的内容物，进而食欲大增。这类饺子也就是俗称的“水晶饺”。

总之，自己先试一下再说。

绪用筷子夹起其中一枚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想要的基本效果倒是做出来了，只不过不晓得这种口味能不能讨好得了身旁这个人的舌头。

“让我尝一下。”久我不由分说地顺走了后辈手里的筷子。

还没等绪反应过来，食物就已经进入他的口中。

太失礼了！她又羞又恼，却偏偏敢怒不敢言。

“果然是疏松的口感，但意外地与一种有点特别的味道很搭……你是加了什么非传统的材料进去吧。”

“是。”尽管非常不想老实回答，但她也没有闭口不谈的理由，“我加入了马蹄……正式的名称应该是叫荸荠。”

最典型的黑籽荸荠去掉外皮后，其中的果肉呈米白色，味甘甜清脆，既可生吃也可作为蔬菜烹饪。荸荠原产于中国，在多国的亚热带地区都有栽培。粤菜中的马蹄有多种做法，普通家庭常常会将其用来煲汤调味。

刚刚的虾饺便是将新鲜的马蹄切碎混入肉馅当中，在蒸煮期间，溢出的马蹄汁会充分浸泡虾肉，使其变得异常甘美。牙齿咬开表皮的那一瞬，甘甜的汁液顷刻入侵口腔，并随着咀嚼，外溢的汁水会越来越多，甜味沁人心脾。

绪有些紧张地望向正在闭目品鉴的久我学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评价。

片刻后，对方睁开眼睛，笑道：“还不错嘛，虽然对我来说还是少了点冲击力。”

又是“冲击力”这个词，说到底那究竟是怎样的味道？不过总的来说，这算被夸奖了吧……

“嘛，加油吧，我也是时候回去了。”他拍了拍后辈的肩头，说着转身走向门口。

“等一下，前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她最终还是呆立在原地，微张的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原本正在进行的话题被试吃打断了，她还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复。以及，她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

——前辈，你有没有想过，当中华研没有了“久我照纪”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曾向关系相对比较好的杉田同学打听：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死心塌地地追随现任主将久我呢？

对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

“虽然这么承认有点惭愧，但主将他可以说是一条……‘捷径’吧。

“得益于被他训练出的方法和技能，很容易就能通过平时的课程。因为，模仿出一道一模一样的料理，总归比完全创造出一份料理要简单得多吧？其实并非是不想亲自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料理，只是每一次的风险都太大了……为了在毕业率只有百分之十的远月顺利毕业，大家无时不刻不在挣扎着。

“只需每日反复地练习固定内容，就能做出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味的料理——只要付出努力就有成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忍不住想要坚持下去吧……当然，跟随主将本身也是让人很开心的一件事，虽然很严厉，但其实他记得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个人情况，非常照顾大家。这么说来，主将的个人魅力和他的料理风格真是类似啊。”

闻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少女的脖颈，禁锢了她的发声。默然片刻，她才又一次鼓起了犹如要倾诉出灵魂的勇气。

“那，大家毕业后的出路怎么办呢？”

“当然，是继续跟随主将啊！”不假思索的，爽朗回答。

——唉？这算，什么……

“久我主将家里不是经营着一间好大的餐馆吗？甚至在日本各地都有开设分店，由他一手培养的我们，肯定能够成为主力军吧……”

声音渐趋飘渺，仿若一瞬间溺入水中。周遭的空气顿而化为难以名状的重量欺身，中之人不可呼吸、不可发声、不可挣脱，冰冷且绝望。

对面好像又继续说了些什么，可再之后的记忆，全然模糊不清了。

 

失去了“久我照纪”的中华料理研会变成什么？

现在的中华研是以某个人为绝对中心来运作的，换而言之，若失去了那个核心，这个看似坚固不可摧的体系便会霎时间轰然瓦解、坍塌。

他虽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了整个研究会，但本人充其量不过也只是一介学生罢了，是学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会毕业。

由于三年生大都已退会，现在留下来的多数是一、二年级的学生，他们有朝一日也注定会离开远月。

低年级的学生追随毕业的主将一起退学什么的倒还不至于发生，尽管毕业生有时会作为特聘教师回校指导，但能够留在学校里的时间终究十分短暂。以久我他的性格，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小弟们吧。

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便是，主将离开后仍未毕业的成员们，将继续坚持着久我的方针，自主训练前辈留下来的食谱。如此一来在整个远月中，自成一派的中华研依旧犹如对外竖起了一面高高的墙，使得对中华料理本身感兴趣的学弟学妹们但凡窥见其中扭曲的运作模式，皆纷纷退避三舍。

待最后一批“久我军”毕业后，必然也是“中华料理研究会”宣告崩坏的一刻。缺少新人加入，没有新的主将与协会方针，这样的研究会走向灭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后人再从零开始重新组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新生的研究会断然不会继承原来的历史，那些可都是几代料理人凝结的心血啊。

只有这个地方，她想要守护。

不为了什么，只因为这里叫作中华研而已。

——虽然可能有些不自量力……

关门声落下，小小的室内厨房重归寂静。

——但我果然还是必须把你当作敌人呢，久我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