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长篇】《枫的时间》【16.5】

【16.5】追忆的时间

 

这是一个只能用“普通”来形容的小公园。

普通到只要一提起“公园”这个词语，脑内就能自动浮现出司空见惯的场景：人造灌木的围绕之下，枯黄沙地的中央设立着一架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已经掉漆了的滑梯；空地小小的角落里，是用不规则形状石头围砌起来的沙池；沙池的一旁，一架铁链已生锈的秋千静静地垂立，仿佛可以想象出秋千摇晃时所发出的吱呀声——在雪村亚佳里幼年的记忆中，就有那样一个教科书标准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市民公园。

刚上小学的她，在往返学校的路途中一定会经过这个公园，她也时常会于放学后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不是“玩上一段时间”，是由于滑梯与秋千等设施总是长期被几个更早放学的孩子霸占，故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发呆。

默默地看着其他的小孩玩耍，注意力就会不自觉地注入到滚动的皮球、摇晃的秋千以及不时就会钻出一个人的滑梯上，时间往往一闪即逝。亚佳里本就无心参与到玩乐中，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打发时间的途径。

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还没有习惯孤零零地待在家里。

怎样都好，一旦让自己的意识集中到什么事情上，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只要一直等到姐姐也放学回到家……

今天的公园也与素日一样——

一个正在沙池里独自堆沙堡的小女孩，忽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平日里，她并没有见过这个身穿米黄色连衣裙的同龄女孩。由于该公园的周围都是住宅区，所以知道这里的人也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即熟面孔。仔细一看，那个女孩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她不记得自己曾在这个公园里见到过蓝头发的女生。

放眼整个公园，缺少家长陪伴、只身一人的小孩子，唯有他们二人而已。

当时的具体感受，亚佳里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应该是她主动向对方搭了话。为什么会想要跟那个孩子说话呢？大概是出于同类的惺惺相惜吧。

女孩的姓名现今已忘却，只记得那是一个有关海的名字，与她水蓝色的头发十分相衬。而那个女孩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只说了名字而没有说出姓氏。

对于亚佳里出于好奇的询问，女孩低下了头，『我的爸爸和妈妈，好像准备离婚了……我也不知道以后我会姓什么。』

亚佳里想安慰她，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与此同时，她确信这个孤零零的孩子是自己的同类。

女孩说自己现在害怕回家，因为不想看见正在吵架的父母，而且如果被爸爸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两人肯定会吵得更厉害。

面对亚佳里又一次的“为什么”，这一回女孩选择闭口不答。

沉默带来的尴尬让她有些无措，那个时候的她还并不擅长聊天。

后来两人又说了什么，亚佳里记不清了，只记得女孩曾表示她并不想与母亲一起住，因为母亲对自己非常严厉。

听到这里，亚佳里的鼻子一酸。

『虽然……可能会有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但是……有亲人在身边的时间，不好好珍惜是不行的……』说着说着，亚佳里终究没忍住，抽泣地哭出了声。这一下可把对方给吓坏了。

就在一个月前，她的母亲去世了。

以前每天一回家就能看到的妈妈，忽然就不见了。原本就很少着家的父亲因母亲的死而变得更忙了，在最初昏暗无光形同地狱的一周里，只有姐姐依然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尽管经过那么多天后，她已经被逼无奈地接受了母亲死亡的事实，但仍旧害怕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回想起妈妈尚在人世的时光。

『别、别哭了……唔，对了，这是我今天的营养午餐里剩下来的布丁，给你吃好不好？』

回忆就在女孩手忙脚乱地安慰亚佳里的场景处中断了——

“茅野？”

听见有人叫自己，茅野枫才猛然从对童年的漫长追忆中回过神来。

“啊，什么事？渚。”

“没事，我只是看你一直没动筷子……”

“抱歉，刚刚走神了哈哈。”

现在正是午休的时间，各手拿一个面包的茅野和渚正吃着课桌上的同一个便当。两人之所以会合吃一份便当，是因为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今早，步行上学的茅野偶然在车站遇见了刚好出站的渚，于是两人便一起前往学校。就在聊天的话题刚从“新上映的电影”跳到“限量版布丁”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吼声。

一只面相凶恶的沙皮犬正阻挡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

渚下意识地将茅野护在身后，中型犬外露的獠牙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同样被吓到的茅野则死死地抓住渚身后的衣服。

这只以前从未在半路上见过的恶犬凶狠地吠叫了两声，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住面前两个身材娇小得比自己还像小动物的人类。

在狗的面前不能奔跑，因为会激发它追逐的本能，于是渚试着往后退一步与之拉开距离，却不料狗也朝他们前进了一步，两人一狗就这么僵持不下。

怎么办？渚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忽而灵光一闪而过。急中生智的渚把手伸向书包，取出自己的便当盒，慢慢打开……

见嗅觉灵敏的敌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手里的物件夺走，他二话不说猛地将便当里的饭菜用尽全力向前抛去。趁沙皮狗被食物的味道吸引之际，渚迅速转身拉起茅野的手跑向后方的岔路口。

全速跑了足足五分钟，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直到这时渚才发觉，自己方才在跑步的时候一直紧抓着茅野的手没放开，不知道有没有控制好力气。

“抱歉！”渚慌张地松开了手，“疼不疼？”

“没有啦……谢谢你，渚。”

“没事就好。”他松一口气。

“不过，这样一来渚你的午餐怎么办？”

“嗯……可能要去小卖部买面包解决了吧。”渚挠挠头，“没问题的。”

“那我把自己今天的便当分一半给渚吧。”

“这怎么可以……”

茅野笑着打断渚礼貌的回绝，“说到底还是渚救了我，就让我表达一下感谢吧，不然我会过意不去的。”

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渚也不好再继续推辞。

于是，就有了今天两人一起吃同一份便当的场景。

说起来，刚刚为什么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呢。如此一想，茅野便忆起自己也曾经和其他人经历过与今早类似的事件。

没错，就在八年前的那一天，她与那个刚刚相识的女孩子也在公园里遭遇到一条凶恶的流浪狗。那个时候，她也像今天这样被牢牢地保护在身后。女孩显然和自己同样害怕，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但就是不移动一步。

后来，似乎是路过大人帮他们解了围才得以脱险。

『谢谢你……你好勇敢。』才哭完的亚佳里又忍不住带上了哭腔。

『其实我也……很害怕，只是在假装勇敢而已……』女孩擦了擦眼角。

怪不得今天会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怀念啊。茅野暗想。那是自己与女孩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那天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对方了。或许如她所说的，父母离婚后，她就要搬家到别的地方去了。

如果还能再见面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就算见到了也无法认出对方来吧。

“这便当真好吃……是茅野的妈妈做的吗？”渚忽然问。话一出口他才猛然想起，杀老师曾说过茅野是一个人生活的。糟糕，他问了一个不该问的蠢问题。

闻言，茅野一时愣住了。

妈妈……？

已经有多久没吃过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了呢？就连那份味道也早就淡忘了。母亲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姐姐为自己做便当……如今也同样尝不到了……

“嗯……”茅野回答的声音很小、很轻，“是啊，是妈妈做的。”

是妈妈和姐姐一起做的。

很好吃对吧？

因为，她们都是非常温柔的人。

——这个时候，只要假装勇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