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夜日】《晴夜》(中篇已完结,HE)

【序】

“呐,日和。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穿透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喧嚣,一个声音侵入脑海之中。

正在与好友山下晶与田瑞爱美放学回家的一岐日和还在走神,突然就被一个问题拉回了现实。她连两人是如何聊到这个话题都没注意到。

“哈?没有啦。”日和摆摆手。

“我问的是过去时啦。”山下说道,“一般总是会有的吧,小时候产生的那种懵懂的好感。”

“如果是过去时的话……是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日和歪头想了想。

山下双眼泛光,“真的?是什么样的人?能被日和喜欢上,莫非的螳野类型的大叔?”

“这个嘛……”日和犯了难,“其实我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都已经不记得了……十岁的时候我曾经在新年参拜时迷路,不知为何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当时有一个人救了我,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种情感算不算喜欢。”

“唉,喜欢上救了自己的男生吗?有点浪漫呢。不过一般来说会忘得这么彻底吗?”

“是啊……”日和也非常在意这个问题,只是过了大概五年而已,会忘得这么干净吗?就好像她的记忆被刻意地抹去了一样……

她只记得他存在过,关于他的一切却了然遗忘。

……

 

【一】

远处是荒芜的山头,近处是成林的枯树。零星的黑鸦收翼降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嘶哑凄厉的鸣叫,仿佛是死神的代表在传唤。

迷失其中的小女孩不自觉地捏紧了粉色围巾的一角,呆愣在原地瑟瑟发抖。

一岐日和,十岁,在新年参拜结束后,她突然就出现在了这个荒山野岭之地。而对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她毫无记忆。方才明明还在人潮涌动的神社里,现在却连一个人也看不到,而且大都市里应该不会有这种荒僻的地方吧……

无所适从的日和只能断定自己迷路了,并且直觉告诉她不能在这种地方停留太久,于是她开始摸索着前进。往前走的话,说不定能遇到什么人……

“如果不小心迷路的话,要去找警察哦。”

脑中忆起母亲的叮嘱,可是这里完全不像能问到路的地方……

走了一小段路,日和便发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坐着一个身穿复古和服的男人。

她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兴奋地一路小跑过去,“那个,请问……”

但当她看见那个男人的脸时,日和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发出惨叫声:

“哇啊!”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至少日和是这样判断的。梳着武士发髻的男人口含发黑的血,面孔因临死前的痛苦而狰狞,其双目没有焦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的肚子被类似刀剑的东西破开一个大口,从中涌出的血已经流干凝固,将深色的衣服染成更黑的颜色。原本抓着武士刀的、布满老茧的手也已经松开,整个人仅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树干……

日和痛苦地别过头去,不敢仔细地去看那具尸体,全身止不住地发颤。她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但又没有勇气上前去确认。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有死人呀?!

——这是在演古装剧吗?还是真的有人死了?不管怎样,还是先去找警察要紧吧……

日和用手挡住前方的视线,支撑着发软的双腿颤抖地站起来,缓缓地向后退去。

这时她的后背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她猛地转身抬起头。

那是一名眼神冰冷的年轻男子——这是日和对他的第一印象。如夜空一般的深蓝色细碎短发被他用一根短绳扎在脑后,他的双眸更是散发着寒意的冰蓝色,不含任何感情。他身穿一件黑蓝色的和服,脚踏木屐,领口敞开露出锁骨。日和还注意到他的腰上佩带着一把带鞘武士刀。

比起可怖的现状,那一刻日和更在意的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在此之前周围明明都没有其他人……不,是她没有觉察到有其他人。

尽管年轻男子的冷漠神态令她感到不安,她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大哥哥,你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吗?”

她现在一心只想着回家,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能救她的话……

男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后径直地往前走。

日和愣了一愣,她不明白对方是无视了她还是在给她带路。尽管他看上去不太友善,但她不可能继续留在原地和那个男人的尸体待在一起。

跟着大哥哥的话,说不定就能到人多的地方,然后就能获救了……

小日和怀着惶恐不安的心,静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蓝发男子并没有回到市镇之类的地方,而是在一间半山腰上的小神社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颇为老旧的神社,支撑用的梁柱破损得很厉害,给人一种它随时会倒塌的印象。

他回头看了日和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日和在原地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也跟随他进入了神社。

 

【二】

神社内部比日和想象当中的要干净许多。

地板似乎有人定期清理,并没有积太厚的灰尘。盛放贡品与器皿的平台似乎也在不久前更换过,想必这里并非无人问津之地。

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变黑了,几点星光初现。日和这才回想起来,她进行新年参拜时是深夜十二点,而刚刚的天空分明是黄昏色的……难道她不小心来到另一个时空了吗?怪不得这里的人们都是古代的打扮。

想到这里,日和变得更加不安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己要怎么回去呢?她由衷地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于是她掐了一下自己。

——好痛,原来不是梦啊。

那名带她来的男子没有理睬日和,独自一人靠在神社破烂不堪的墙体上闭目养神。他将武士刀立起,搭放在右肩上,让其随时可以拿到而又不会被他人夺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足像一个真正的武士。

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本来打算新年参拜完毕后再与爸爸妈妈一起去吃宵夜,所以晚饭吃得不多。现在日和开始后悔了。

她坐到神社另一端的墙角下,将自己抱成一团。郊外的夜晚,已经开始变冷了。

饥饿、寒冷、恐惧、惊慌、迷茫……小日和第一次经历这么辛苦的现实。她咬咬牙,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这并非来自于父母的教导,而是她自己的一份倔强。越是在困境中,越不能哭泣,否则就无力去摆脱它。更何况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她闭上双眼,尽力让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可是睡意迟迟未临。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她感到身前好像被放了什么东西。

她迅速睁开眼睛,只见一盘类似团子的糕点静静地摆放在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冰蓝色的双瞳。

“吃吧。”对方淡淡地说道。

饥饿难耐的日和一时忘记母亲教导她的用餐礼仪,直接用手将团子抓起来放进嘴里。点心似乎已经被摆放在外一段时间,其中的水分已经干涸,但在这种情况下日和自然不会计较那么多。

“……这素(是)?”吃着东西的日和发音含糊不清。其实她是想问对方食物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之前并没有看到他携带除武士刀之外的行李。

“是放在那里的贡品。”

日和差点呛到。她用尽全力将点心咽下去后,不安地说道:

“可是,奶奶说贡品是不可以吃的!”

见男子面不改色,日和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肩膀。她清楚对方是在为她着想,在这种难以找到食物、连生存都困难的荒郊野外,还讲究什么习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日和礼貌地将呈糕点的盘子向前推了推,问道:

“大哥哥,你也吃吧。”

他摇摇头,“我不吃也没关系。”

“可是……”

“即便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你就把我当成那种存在好了。”

“神……大人?”日和本能地联想到了神明,而不是妖怪之类的不祥之物。因为这个大哥哥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坏人。

“你就当是那样吧。”他没有选择正面回应,但在日和看来这是一种默认。

日和顿时觉得很有趣。一般而言,普通人如果被称为神,会觉得其他人在拿他来开玩笑,强烈地否认或把玩笑接下去,若换作那种做作而自大的人,则会立刻得意起来,吹捧自己。这个大哥哥的反应,反倒是将神当作理所当然、随处可见的存在一般。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呢?”日和对上他的眼睛,问道。某种程度上,他救了她,自己应该好好记住恩人的名字。

他没有说话,而是盘腿坐下,用手直接在覆盖了一层薄灰的地板上写下“夜卜”二字。

“夜……”日和盯着“卜”字看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那是汉字还是片假名,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夜斗。是夜斗先生吗?”

对方没有回答,似乎是默认了这个名字。

日和站起来,轻轻拍掉裙子上的灰尘,礼仪性对他深鞠一躬:

“夜斗先生救助了我,十分感谢。”

“不用谢。”他说着,在离日和不远处的地方靠墙坐下,保持刚才那种随时警戒的姿势,闭上双眼。

有糕点果腹,又有好心人在身边,日和的紧张感顿时舒缓了许多。她将装贡品的碟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对着神位双手合十,向这座神社所供奉的不知名神道了一声“多谢款待”。

夜已深,神社内部一片昏暗,日和看不清夜斗的表情,但猜测他已经安详地入睡了。她悄悄地来到夜斗身边,将脖子上的围巾搂在怀中,在距离他只有十厘米的地方坐下、闭目。

这种莫名的安心与安全感,让日和很快入睡。

 

【三】

日和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

日和揉了揉眼睛,左右四顾,发现夜斗并不在神社内,不过她并未因此感到不安。虽然只相处过很短的一夜,但日和觉得他不是那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的人。

这么想着,日和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想法好像有点太自大了,自己又不是夜斗哥哥重要的人之类的……

带着满身的灰尘,刚起床的日和现在最大的意愿就是去洗个澡。显然现实条件严重不允许,但她希望至少能找到泉水或溪水来洗把脸。

日和走出破旧的小神社。昨天还觉得阴森恐怖的郊野,到了白天甚至颇有些世外桃源的风格。刺目的阳光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天空澄澈而蔚蓝,飘散的云随风而动。迎面吹来温暖的风,日和深吸了一口大城市里所没有的新鲜空气。

经过了一个晚上,又在睡前吃了干巴巴的贡品,日和现在早已口渴难耐。

——反正是白天,自己应该可以试着去找找水源吧?

日和沿着一条似乎是由双足开辟出来的路径朝山下走去。她没有忘记边走边记下回去的路,她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是有自信的。

隐隐约约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日和兴致勃勃地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日和在一片小树林的附近发现了一条小溪。她摘下围巾,在溪边跪坐,将双手伸入冰凉的水流中,捧起一手纯天然无污染的清水,一饮而尽。尽管现在依旧是是冬天,溪水冷得刺骨,爱干净的日和还是欣喜地用溪水冲洗脸颊,洗去浮尘。

汩汩的水流映照出日和清秀可人的容貌,也映出她头顶上方一把明晃晃的太刀。

受到惊吓的日和本能地侧身闪躲,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朝他身后冲去。那个拿着太刀、长相凶恶的武人愣了一下才转身,对着日和喊道:“别跑!”

——不跑才怪呐!

日和撒开腿往山上跑,专门找狭窄的小路作为逃跑路线,任凭锋利的树枝抽打在身上也不肯放慢速度。她完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开始攻击自己,更顾不上是否会因此迷失在山林中,现在逃命最要紧。

她很想大喊“救命”,但是剧烈的运动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发不出声音。他想到了夜斗,可他到底在哪里?

——夜斗哥哥,救救我!

仿佛顺应了日和的召唤,她的身后突然响起短兵相接的金属碰撞声。日和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她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结实的背影手持武士刀,宽大的袖口随横斩的动作大幅度地摆动,只用一击就将武人的手中的太刀弹开。面容凶恶的武人看见他如看见厉鬼一般,吓得整个人向后仰倒,连武器也顾不上拾取,就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如武神降临一样的英勇身姿、横扫千军万马般的气势、单手持刃击退敌人的年轻背影、被惊愕到的敌人以及飞向半空中的太刀,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副如诗般壮丽的画面。

——好帅气!

在当时,日和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此时此刻的场景。尽管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忘却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但她以另一种形式记住了她:自那以后日和渐渐开始喜欢上了武打,最终迷上了格斗技。

又救了日和一次的夜斗转过身来,日和一瞬间就注意到他那透过双目、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意。那股冰冷无情的杀意令日和感到窒息,浑身上下都变得动弹不得,怪不得刚才那个武人会丢盔弃甲地逃跑……

只待武人跑远后,夜斗眼中的杀意才完全褪去。

“你没事吧?”他平静地问。

“嗯。”令人窒息的感受消失后,日和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虽然身上多多少少有点擦伤,但并无大碍。

“谢谢你,夜斗哥哥。”

刚说完道谢的话,日和就后悔了。一个不小心,她就把内心深处对夜斗的称呼说了出来。这时候明明应该称呼“夜斗先生”才对……

“不用谢。”夜斗稍稍把脸侧过,导致日和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表示他并不介意。

这时日和才注意到,夜斗的右手提着刚才作战用的刀,左手还提着一只刚刚死去的兔子。想象着他手拿兔子战斗时的模样,日和转过身背对着他偷偷地笑了。

夜斗将武士刀收回鞘中,指了指日和的脖子:

“你脖子上的东西呢?”

日和这才猛然想起来,“我的围巾……刚刚在小溪边洗脸的时候掉在那里了。”由于事出突然,日和根本来不及取回放在一旁的粉红色围巾。那可是哥哥送她的生日礼物。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如果有人接近就躲起来。”

不待日和回应,夜斗就即刻动身,朝溪流的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夜斗就拿着日和的围巾赶回来,并亲手帮日和将其围上。

由于沾染上了许多灰尘,围巾已经变得有些脏,但仍旧十分温暖。日和手抚夜斗为她戴上的围巾,露出一个灿烂得令任何人都过目难忘的笑容:

“谢谢。”

 

【四】

夜卜一直在迷茫,他的身心都在流浪。

这种感觉在几年前,甚至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出现。

他是祸津神,因人们负面愿望而诞生的神。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带来死亡,去除掉那些信徒们希望消失的人,斩杀是他做得最好、也是他唯一做得到的事情。神不懂善恶,所以他所做的一切皆为正义。

他有一个父亲。因信仰而诞生的神有父亲听上去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可他确实有。

他与父亲、神器兼家人的绯在一起生活,有一个颇为无忧无虑的童年,因为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懂得是非善恶美丑,只是单纯地希望让父亲开心。杀生这种事情,也是从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除了杀人,他还会为父亲做事。尽管后者的主要内容也是杀人。

收到委托,杀人。收到委托,杀人。收到委托,杀人。……

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让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慢。

几百年的时光,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本应该已经习惯了。

可是啊,神并非没有感情。幼年的他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当他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后,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扭曲,命运是如此的弄人,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污秽不堪。他常常会产生一个念头: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每当这个念头出现,他就迅速地将其打压下去,因为他不愿、也不敢去思考。其答案必定是可怖的。

他感到厌倦了。尽管他不可能违抗父命。

莫非这就是人类少年所有的叛逆期吗?父亲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偶尔会给夜卜放个短假,让他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时候的夜卜就会与神器绯分别,带上一把普通的武士刀,四处旅行。

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能以水为媒介自由移动的绯随时会出现,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向父亲汇报,或者召他回归原本的生活。

他渴望自由的时光能变得更长一些,一直持续,这样他就不用为了存在下去而做那些带血的事。他所斩杀的大部分人都是坏人、应死之人——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关于好坏的定义,永远不是由神来决定。

他只是累了,想活得更轻松一些,想尝试过新的生活。

哪怕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他永远无法摆脱祸津神的命运,他也愿意这样奢望着。

他只要奢侈地享受短暂的休假,就够了。

——本应该是这样的。

 

……

那个迷路的小女孩虽然长着一张日本人的脸,口吐有些奇怪但流利的日语,却穿着外国人的衣服。

夜卜不太喜欢那些外国人。他们的到来把这个国家搞得一团糟,尽管他也因此获得了不少工作,让人们暂时记住存在感稀薄的他,让他得以继续存在下去。

他记得她在向自己问路的时候,自己明明无视了她,她却还是擅自地跟上来。于是在他近期逗留的神社里,又多了一个无关人员。

夜晚是逢魔之时,身为神明的自己十分容易吸引妖怪,在其他神的神社里投宿早已是家常便饭。

他没有自己的神社,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神社,哪怕这是他自幼就怀揣着的梦想。而如今梦想早已被现实摧残为碎片。身为祸津神的他既希望,又不报任何希望。

关于这里供奉着的是哪位神明,他并不知情。大概是某位土地神吧……不过他也没必要知道。绝大部分的神,都不希望与他牵扯上任何关系。

尽管不太情愿,但夜卜还是让小女孩留了下来。毕竟不可能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单独在外过夜。只不过他少有与普通人相处的经验,更何况是与小孩子相处呢?

幸好这个小女孩非常乖巧且礼貌,只是静静地缩在神社的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

本打算就此入睡的夜卜,最终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见因寒冷与恐惧而瑟瑟发抖、忍受着饥饿、脸色苍白如纸的她,顿时心生怜悯。她比自己见过的很多孩子都要坚强,尽管野外的夜晚异常寒冷诡怖,饥肠辘辘的她也什么都不说。

尽管夜卜不喜欢外国人,但孩子总是无罪的。

一转眼,他就看见神位前摆放着的贡品,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先动了起来。

他拿起贡品,摆放在她的面前,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吧。

 

【五】

小女孩向帮助了自己的夜卜表示感谢。

当被问及姓名时,夜卜犹豫了。

名字,不论是对此岸还是彼岸的存在而言,都十分重要。“夜卜”这个名字,是自己身为祸津神的符号。父亲每每说出这个名字,他就一次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身是怎样的存在,以至于不得不直面“自己逃不出祸津神命运”的事实。

他只能选择换一种方式来回答。

“夜……夜斗?是夜斗先生吗?”

看到写在地板上的名字后,小女孩却不巧将汉字与假名误读,用“夜斗”来称呼自己。

这让夜卜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暂时不用再被这个名字所束缚了。于是他默认了这个称谓。

这不能算是撒谎……反正这个女孩到最后也还是会忘了自己吧。

……

女孩在夜卜的身边睡着了。

她的睡颜和其他的普通孩子一样,安详而毫无防备。

似乎是因为睡得太熟了,又似乎是因为第一次尝试坐着的睡姿,女孩重心不稳地倒向一边,靠在了夜卜的左肩上。

夜卜没有动,亦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生怕惊醒了她。

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此时此刻的他不是祸津神,不是受人敬畏以及被人忘却的存在,他可以正常地和普通的人类女孩相处,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害怕寂寞的家伙。

“……唔。”睡梦中的女孩发出梦呓声,“……好饿……啊……”

夜卜轻轻地笑了,轻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笑。

——明明刚刚才吃完团子,现在就饿了啊。

几乎是无意识地,夜卜伸出右手,温和地摸了摸女孩的柔顺头发,满目柔情。

紧接着他猛然缩回手,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掌心,似乎是在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震惊。

——是长期太过于压抑了吗?还是因为渴望与人交流?

他深呼一口气,尝试着调整心绪。

——明天,就试着帮她找点吃的吧。

尽管神有时候也会拥有饥饿感,但一直不吃东西也完全没有问题,所以夜卜少有进食的习惯。不过为了这个这个迷路的小女孩,他大概要挑战一下打猎……

他也确实付诸于行动了。第二天破晓,天刚蒙蒙亮,女孩尚在熟睡,夜斗就起身出门。捕猎对他而言确实很具有挑战性,毕竟找野兽比找人的难度高了不止一个台阶。当他成功猎到一只兔子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夜卜回到神社里,发现女孩早已不知所踪。

他下意识地慌了神。细想过后他猜测女孩应该不会走远,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水源附近吧……

——水源?!糟糕了!

他即刻发动瞬移,来到山下溪流附近的位置,只闻不远处的小树林中传来人或走兽急促的奔跑声。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夜卜火速赶往声音的源头,最终成功从强盗的手中救回女孩一命。

当久违的杀意涌上心头时,夜卜第一次试图敛去自己的毕露的锋芒,没有选择痛下杀手。尽管这种人渣少一个是一个,他却更在乎在场的女孩的感受,他不想让她再一次看到带血的东西,以及祸津神模样的自己。

不过自己释放杀气时的样子,她还是看到了吧?然而——

“谢谢你,夜斗哥哥!”

她笑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夜卜动容了,女孩并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逃开。他还是第一次被称呼为“哥哥”……就连绯也没对他用过家人的称谓。

心里顿时暖暖的。

为了避免失态,他稍微别过脸。

——应该不会被人看到自己脸红的模样吧。

接着他发现女孩之前围在脖子上的粉色东西不见了……为她取回遗失的粉色布条后,他的身体竟然不听指挥地自行动了起来——他亲手为女孩戴上了它。

还未等夜卜感到后悔——

既没有嫌弃变得脏兮兮的围巾,也没有去纠正夜卜错误的戴法,女孩露出了夜卜至今所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六】

    ……

“这里,切得小一点比较好。”

“应该像这样子……对,继续。”

“啊,已经可以翻过来了。”

夜卜笨拙地处理着食材时,女孩一直在旁边指点和帮忙。偶尔她还会将嫩滑的小手伸过来,搭在夜卜满是刀茧的手上,手把手地教他。这让夜卜甚是尴尬。

由于没有炊具,他们选择将野兔剥皮烧烤。这对没有任何炊事经验的夜卜而言,是个更大的挑战。好在女孩在这方面的知识远比自己丰富,让自己不至于手忙脚乱。

在女孩的协助下,夜卜完成了他神生中的第一件料理。

……虽然烤得有点焦,不过应该可以吃吧。

“我开动了……!”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烫手的肉吹凉,毫不在意其焦黑的外表,小小地咬了一口。

夜卜全神关注她的反应。

“……嗯。虽然因为没有调味品,味道有点淡,不过很好吃哦。”女孩又一次笑了。

夜卜不敢确定,“真的?”

“是真的啦。夜斗哥哥你也吃吃看吧,这可是你的劳动成果哦!”女孩贴心地将肉吹凉后,递给夜卜。

“我不吃也没关系,还是你吃吧……”他想尽可能地把食物留给人类女孩。

“这样是不行的哦。”女孩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不用通过进食来维持生命,也应该好好享受食物带来的乐趣啊,而且劳动过后料理也会变得更加美味!”

“是……”夜卜乖乖地接过一小块兔肉,含在嘴里。

……莫名地被奇怪的言论,说服了啊。

烤肉的香味在鼻前飘散,甜中带有少许咸味的口感在口腔中蔓延,自己的第一份料理的确说不上难吃,不过显然还缺不少火候。

“很棒,是吧?”女孩的笑容总是令他感到异常地放松。

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纯真无邪的天女,她是与自己完全格格不入的美好存在。

夜卜顿时心生愧疚。自己……会给她带来厄运的。

“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他深深地埋下头。

“唉?为什么?”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杀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最初和你相遇时,你看见的那具尸体,其实也是我杀的。”

女孩顿时沉默了。

连夜卜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要与一个陌生的人类女孩说起自己的事情。只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就算在这里,在这个时刻他扮演一个好人,也不能赎清他过去犯下的种种罪孽。

“你还是尽早离开我比较好,我知道山脚下有一个村庄,或许那里会有人收留你……和我待在一起,会遭遇不幸的。”他强忍着来自内心的痛感,说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她是此岸的人,不应该与自己有过多的牵连。

此时此刻,夜卜并不知情:这份念想,与百年后两人的经历如出一辙。

“不是的。”

然而,现在的她给出了与五年后的她十分相似的答案。

“夜斗哥哥不是刚刚才从坏人的手中救了我吗?还为了我专门去找吃的。而且,我相信,夜斗哥哥并不是因为想杀人,所以才去杀的……一定是毕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吧。夜斗哥哥会因为杀了人而感到愧疚,所以您其实是个非常善良的好人……身处于乱世之中,才不得不以极端的方式自保吧?会给人带来不幸这种事情,只是您多虑……”

“不。”夜卜冷漠地打断了她,话锋突然一转,“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女孩愣了一愣。

“如果说,我是给人带来灾祸的神明,你会怎么想?”

夜卜又一次作出了自己难以想象的事,他已经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他竟然向一个人类女孩说明了此岸与彼岸,诸多神明的存在以及身为祸津神的自己一直在做着怎样的事情……这种事,一般人都不会立刻相信吧?

但是,她说不定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这又是一种奇妙的直觉。

他一直很想知道世人会如何看待自己,却同时害怕得知那个恐怖的答复。

“……这样,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吗?”他还是提出了问题。

——我莫非是在自虐吗?

夜卜很想痛苦地闭上双眼,但又不得不直视她。

女孩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在夜卜眼中那是一段极度漫长的时光,仿佛下一刻就是他的死刑宣判。

“即便如此,我也依旧不会改变我的看法。我相信夜斗!”

小女孩渐渐紧握了摆在大腿上的双拳,坚定不移地对上夜卜那如夜空般的双瞳,露出浅浅的笑。异常震慑夜卜心灵的话语,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她的微笑,神似和煦的阳光。

那一刻,黑夜仿若被太阳照亮了——

 

【七】

    这时候的夜斗,还不知晓女孩的名字是一岐日和。

这时候的一岐日和,还不知道夜斗的真名其实是夜卜。

如同两条无限延伸的波浪线,至今只能遥遥相望,仍未相交。

——真是个笨女孩啊。

夜卜既有些高兴,又颇感无奈。她还不懂得这边的世界,才会得出这样单纯的结论。

“对了,夜斗哥哥知道那个坏人为什么会突然袭击我吗?我当时只是在溪边取水而已,他就突然举起刀……”日和问道。

话题转变后,夜卜故作镇定,似乎是在刻意保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神的威严,“外国列强入侵后,就有一些人自发地组成所谓的攘夷志士,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并不是真正的志士,只是打着攘夷名号进行烧杀抢掠的强盗……他们长期盘踞在山脚下,抢占这里唯一的水源。至于为什么会袭击你,估计是他们看你穿得像外国人,想杀了你为他们之前的行为正名,或者把你抓起来卖到什么地方吧。”

日和顿时脊背发冷,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无比庆幸,也更加感激夜卜的出手相救。

原来现在是帝国主义入侵的时代吗?她想,现在应该还处于混战中,尚未到明治维新的时期吧……

“这座山的另一面有几个小村子,一直是强盗的目标。这几年由于干旱,收成一直不好,粮食短缺,再加上盗寇作乱,已经死了不少的人……”

“好可怜……”

“……但是,像我这种得益于此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说吧。正是因为有恶人作恶、民不聊生,我才会有杀人的工作,才能继续存在下去……这样的我,根本算不上神,没人知道我的存在,也永远不会拥有自己的神社……”

夜卜又不自觉地回到了失落的状态。他一直都是如此地敏感与纤细,纵使用坚韧或暴弑的外表进行伪装,最终仍在日和的面前毕露无遗。

日和已从刚才的话语中得知了他神的身份,知晓他极易被人们忘记、需要通过杀人来让信徒记住自己,否则就会消失的事实……

日和不希望夜斗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还会有办法的!”日和倾身凑上前去,直视他的双眼,“夜斗哥哥能做到的,肯定不只有杀人而已,夜斗一定可以在其他方面帮助大家……比如说……额……打扫屋子,帮人找寻失落的东西……之类的。”说到后面,日和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后,坚定地抬头继续道,“尽管都是些小的事情,但那些受到帮助的人,肯定不会那么快就把夜斗哥哥忘记……神明帮人完成愿望时不都会收取五元吗?只要把那些五元积攒起来,总有一天……能够建起一个神社,只属于夜斗神的神社!”

小日和似乎还不清楚建立神社需要很大一笔资金。又或许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她愿意将那份渺小的希望死死地攒在手中,愿意相信一切的可能性。

——自己,真的可以拥有神社吗?

——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他可以……不再是祸津神吗?

“这……不太可能吧。”尽管夜卜已经动摇,但长期的束缚依旧令他不安。

——他是逃不掉的。至今他都是依赖父亲的帮助才活到今天……

“绝对是有可能的!只要夜斗哥哥愿意去做的话……”日和靠得更近了,“你想想看……那座神社里,还摆放有贡品。”

“?”夜卜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既然神社里摆放着贡品,还有人定期打扫的痕迹,说明那座神社经常会有人来光顾。哪怕神社已经很破旧,哪怕连里面供奉的是哪位神都不知道……村民们还是满怀着希望,向神社里的神明进行祈愿!……列强入侵、盗寇作乱、食物稀缺、连生存都变得艰难,即便如此,村民们还是用少之又少的食材做了美味的贡品,献给神明……他们不仅是渴望有神来助他们脱离困境,更是因为他们谁都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正是因为坚信有神明保佑,他们才鼓起勇气活着,并且活下去……所谓的神明,难道不是因希望而诞生的吗!”

“夜斗哥哥不应该只是追求存在下去,而是应该活下去……只要,只要能一直帮助大家的话,给大家带来幸福的话,夜斗哥哥也能成为福神……不,是绝对能成为福神!如果对过去的自己不满意,那就从明天开始成为新的自己!”

“夜斗神,是希望的神明!”

此刻的情景在外人看来,像是夜卜将小日和整个抱在了怀里,颇感微妙。因为小日和正趴在夜卜的胸膛上,举头盯住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夜卜则呆呆地望着她距离极近的脸,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日和其极具感染力的言语更是一字不漏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一滴温润的液体落在了日和的脸上。

夜卜的突然落泪,把日和吓了一大跳,她完全没有想到夜卜会哭。

“那个,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了……”是因为自己的话刺激到他了吗?

夜卜含泪笑着摇摇头。下一个瞬间,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谢谢你,我会努力试试看的。”

——是啊,他想逃,他一直都想要逃。

——逃到一个新的世界,彻彻底底开启新的生活。

现在终于有人带给他这份勇气。

而他希翼与勇气的源头,正被他揽在怀抱里。

被异性突然抱住的小日和暗暗吃了一惊,但最终没有选择挣脱,反而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夜卜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由衷地为他的笑容展露而感到高兴。他的怀抱十分的温暖、有安全感,他的身上还隐隐约约散发出很淡很淡的芳香味……

实在是,非常令人安心。

 

【八】

时光缓缓流逝,艳阳开始西斜,其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地平线的彼端。

日和还是第一次欣赏到野外的夕阳西下,只可惜天边积聚了大片雨云,以至于看不到鲜艳的晚霞。

“回去吧。”夜卜说道。日夜交替之际乃妖怪横行之时,日和与他一起待在外面的话,非常容易遭遇到危险。

“嗯。”日和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回到夜卜的身边。她伸出右手,放在他的掌心中。

夜卜瞬间怔住,随即他恢复平静,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小手,好像生怕太用力就会弄坏一样,领着她向神社走去。

日和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那片被阴云覆盖了大半的天空。

——明天有可能会下雨呢……

 

破旧的小神社里,日和兴致勃勃地与夜卜聊起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有一个和夜斗一样大的哥哥,所以觉得夜斗哥哥很亲切呢。”她这么说了。

“就算这样,你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相信陌生的男人吧。”夜卜苦笑了一下,日和显然不知道自己其实要比他的哥哥大几百岁。

“不会啦,夜斗哥哥是好人……啊不对,是好神哦!”

……

天色继续变暗,没有烛火之类光源的神社内部一片漆黑,日和已经开始看不清夜卜的脸了。

“睡吧,很晚了。”黑暗中的夜卜说道。

在失去时钟的状况下,日和几乎没有时间感。听夜卜这么一说,日和也开始萌生出了些许困意。如果是往常的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已经睡下了吧?

“嗯。”一直都是乖乖女的日和今天也十分懂事。心想着“夜斗哥哥今天一定很累了,就让他早点休息吧”的她在夜卜的附近坐下,尝试着继续以不太习惯的靠墙姿势入睡。

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一只手突然揽住她的右肩,接着一股轻柔的拉力令她瞬间失去平衡,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撞到地面的时候,头部枕上了某样有柔软质感的东西。

“这样子睡,可能会舒服一点。”夜卜略显笨拙地说道。

日和的脸开始有些发烫,顿时睡意全无。夜卜是出于好心,因此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因为一岐日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睡男生的膝枕,不过潜意识里对此并不特别反感。

她默不出声,假装已经睡下,脑海里却思绪万千。

她在陌生的时代里只迷失了一天一夜,却遇到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看见尸体,与夜斗哥哥相遇、相识,吃贡品,在神社里过夜,寻找水源,被强盗袭击,被夜斗哥哥救助,和夜斗哥哥一起烧烤,一起聊天……

十分之惊险,又非常开心。

这些刺激的经历都让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而且她发现自己已经变得越发地依赖身边的这个人。

这是一位神明,是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唯一的依靠。

——好想和夜斗哥哥再待久一点……

——我……是不是喜欢上夜斗哥哥了呢?

在“吊桥效应”里,一起经历险恶的两人往往会将因恐惧所造成的心跳加速,误认为是恋爱时的心动。日和尚且年幼,断然分不清这份感觉是否为真的“喜欢”,也没有去认真考虑人和神到底能不能在一起……

越想越兴奋,睡意也越来越少。

不知不觉中,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睡在夜卜大腿上的日和很自然地就看到了夜卜的睡颜。其昼时的锋芒全然消褪,夜卜神色平缓、呼吸均匀,睡得像个孩子。

日和悄悄地坐起身,似乎是想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更近更仔细地观察他的睡脸。

睫毛好长,还有点像女孩子呢……日和想,夜斗哥哥长得真好看。

——果然,是喜欢吧?

纵使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哪怕未来的他将是全新的他,即便自己能够预知——未来的自己将会忘记眼前的他、忘记所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也希望此刻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要表达感谢之情的话……日和突然想起她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场景。

于是——

小皮靴与木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十岁的一岐日和,正用纤细的双手撑起身体,伏身缓缓地向夜卜靠近。她微微扬起头,闭上眼睛,在夜卜的嘴角附近落下了蜻蜓点水般的感谢之吻。

日和睁眼,夜卜依旧熟睡的容颜映入眼帘,波澜不惊。她无声地微微一笑,枕着夜卜的大腿,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九】

夜卜差点就要绷不住了。

他其实并没有睡着,方才熟睡的模样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起初他只是不想让日和感到尴尬,然而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令他霎那间陷入慌乱,尽管最终他还是勉强保持了镇定……

——可恶,脸好烫啊。

虽然害羞地想要捂脸,但他又怕惊动刚刚躺下的日和,只能继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类如此亲密地接触。人类果然是很难懂的生物啊……这个女孩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他所无法预料的,更不要说吻的具体含义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里,人们还远远没有这么开放……

夜卜的确十分钟意这个给他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女孩。然而,他们之间身份的隔阂始终存在着。她是人类,而自己却是被忌讳的祸津神。

她不可能一直与自己待在一起……他仍旧要继续不断地斩杀。这样的自己会给她带来不幸乃至灾祸。身为此岸之人的她最终也会忘了自己……

心脏所在的部位顿觉疼痛。

彼岸之人会被遗忘,他从诞生之初就知晓,也已经习惯了……

可是,不想被她忘记啊。

哪怕全世界的人类都忘了自己,也不希望她忘记自己。

只是,分别之日终将来临——

他,是不会拥有自由的。

——明天天一亮,就把她送到城里去吧。她看上去像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夜卜暗暗想道。

一直以来,他都在用一个冷酷、隐忍、无情的外表来装饰着自己。但他的内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孩子,渴望关爱与自由。这个坚硬而又脆弱的外壳,如今正悄然崩裂……

夜卜望向外部的世界。

此刻的神社之外,天穹阴云密布,数不胜数的魑魅魍魉带着各式各样的狰狞面目,徘徊于天地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横行霸道。

——已经开始时化了啊。

一种不详的预感猛然涌上心头。

果然如他所料一般,一个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身影出现在神社的门口处。这是一个外表年龄约莫十二岁的少女,一袭白色的和服让她在夜色里异常瞩目。

——他的神器,绯。

能够将他召回原本世界的使者。

“夜卜,有工作了哦。”她的声音很轻,飘渺得仿佛远在天边。

她说出了他的名字,一个只要听到就会被束缚的名字。

“这和说好的时间……不一样吧?”他几乎是鼓足了勇气。

在“休假”期间被召回去工作,本是常有的事。若是往常,他会什么都不说就默默地顺从。但只有这一次不一样,他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目标人物是幕府的要人。这个工作不需要多少时间,但必须在今晚完成。事成之后,你还可以继续你宝贵的休假。只不过,你最终还是要回来的……”绯说着,微笑着望向睡在夜卜身上的女孩。

她说的没有错。

绯是这个世界上仅次于父亲最了解自己的人,他的一切都会被他们看透。

夜卜一直是知道的,自己所向往的那种生活,即便是得到了,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转瞬即逝。他是祸津神,这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好,我答应你。”夜卜咬咬牙。

——只要在天亮之前回来的话……

夜卜不想吵醒日和,于是小心地用双手枕起她的头部,将她放到地上。

“轰隆——”

就在夜卜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响雷炸裂,日和惊醒。

瓢泼大雨倾然而下。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抬头便看见正作离开状的夜卜。

“……夜斗哥哥,你要走了吗?”她不安地问。

夜卜摸了摸她的头,挤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不要怕,天亮之后我就会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后半句话被夜卜硬生生地吞入腹中。只有这个承诺,是他拼尽一切都必须去兑现的。

“嗯……”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日和必须一个人待在荒郊野外的神社里……虽然有些害怕,但日和清楚夜卜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不应该任性地去挽留,而且她相信夜卜会遵守他的诺言。

她瞥了一眼神社的门口,看见了仿佛幽魂一样的绯,静静地伫立在雨中。

——那个姐姐,是来接夜斗哥哥的吗?她是夜斗哥哥的什么人呢……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自然联想,让一岐日和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的事情——

“那个……夜斗哥哥……请等一下!”

日和十分想要彻底问个清楚,但夜卜即将离开,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于是她只能问一个她最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二话不说,她趴上夜卜的肩膀,把脸伸到他的耳边,用轻得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问道:

“我长大以后,可以嫁给夜斗哥哥吗?”

 

【十】

——我长大以后,可以嫁给夜斗哥哥吗?

这句话缭绕在夜卜的耳边,久久不散。

恍然间,他控制不住自己,用力地搂住日和,像是要将她融在自己怀里一样紧紧地抱住她。他故意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让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

“对不起,不可以。”

他哽咽道。

在他的认知里,婚姻是相爱的男女之间缔结关系的一种仪式,是一种“我会给你幸福”的承诺。纵使他无比地想要给她带去幸福,身为灾难之源的他也无力做到……

他是神明,她是人类。

这份缘分终有一天会断裂。

所以,他拒绝了。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

“我会回来的。”

他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就起身离开了神社。他甚至没有勇气回首去看她最后一眼,因为他不忍心看到染上失落之情的她。

豆大的雨珠恶狠狠地打在身上,心如刀绞般撕裂地痛。

今夜,大雨如注。

 

夜卜瞬移到达一座华贵精致的官邸,利用神明微薄的存在感潜入。即便如此,要找到目标所在的房间也需花费一番功夫,这个过程也不可能不惊动住宅内警戒的守卫。

“过来吧,绯器。”

白衣少女化作一柄素净的无鞘之刃,其雪白的刀身锋利得足以斩断一切。

宛如一把嗜血的刀刃,夜卜毫不犹豫地冲入全副武装的守卫群。

鲜红的血液四下飞溅,男人们的惨叫与哀号皆被喧杂的雷声与雨声吞没。

“只有斩杀,才是夜卜你做得最好,也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哦。”

手中的绯轻声说道。

手起刀落——

一个能撼动整个幕府、在日本国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在熟睡中断绝了他雄壮恢弘的一生。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即正义。

 

当夜卜火急火燎地赶回那座无名神社时——

她已经不在了。

不仅是女孩,连神社也一并消失了。准确地说,是整座神社都被彻底地淹没在了泥土与碎石之中——长期的干旱让土质变得疏松,突来的暴雨引发了泥石流,让这座建在半山腰上的破旧小神社被如野兽般翻滚的泥水吞噬。

连同熟睡中的她。

他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崩塌,瓦解成无数零落的碎片,每个碎片里都残留有她的笑颜。

他像疯了似地冲向废墟,用武士刀代替铲子撬开巨石,拨开木板的碎片,在泥浆里一遍又一遍地挖掘……

刀身折断,他就直接用双手来挖,直到十指鲜血淋漓,沾满泥与水的他用尽所有的体力。

全然失去理智,他渴望找到她,哪怕是尸体,又极度害怕触碰到冰冷的她……

最终他伏倒在废墟之中,混杂着泪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身心,冰冷透彻。

她不可能还活着……说不定她已经逃出去了呢?……这种情况下没有生还的可能……万一她还活在世上……

带着希望又绝望的心绪,夜卜在废墟里坐了一整个晚上。大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下,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起,照亮了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山林。晨鸟欢畅地鸣叫,山脚下的村民们,恐怕也在为久旱逢甘露而感到欣喜……

唯独他的心依旧阴霾。

夜尽天明。最终,在废墟的周围,他并没有看到死灵。

——已经,不能再见到她了吗?

她可能还活在世界上一个自己再不能寻找到的角落,更有可能是毫无遗憾地升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卜回想起他们的最后一面。

——如果在当时,自己有答应她就好了。

哪怕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只要让她短暂的生命在结束时不留遗憾,只要让她在最后的一刻感受到幸福,他……

……说到底,不还是因为自己无力守护她吗?他能做到的,并非保佑,而是斩杀啊……如此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生命断送在自己的手中。

到最后,他甚至连她的名字还不曾知晓。

……

当失魂落魄的他又一次回过神来,已身处于喧嚣繁华的京都。

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流浪的武士,人们都口耳相传着“昨晚幕府某要人被刺杀”“日本岛今后会有大动荡”“攘夷人士又一次聚集”云云。

这些声音仿佛吵杂的背景音,传入始作俑者的耳中。

这个国家在今后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的存在仍旧一成不变。

……真的是,一成不变吗?

——“正是因为坚信有神明保佑,他们才鼓起勇气活着,并且活下去……!”

放眼望去,沿街叫卖的商贩、牵着孩子的妇人、三三两两的外国人、行色匆匆的市民……他们都是此岸的住民,拥有各自的困苦、喜怒哀乐,他们都……

——想要活下去。

——不仅是生存,更希望凭个人的意志活下去。因此他们都在努力,甚至不惜付出宝贵的生命……

他对她说过,他会尝试着去改变,她对他说,他是希望的神明。

他想要实现她的愿望,作为神明,作为夜卜……

——不,是作为夜斗。

他是夜斗神。不是祸津神的夜卜,而是武神的夜斗。

没有神社的话,就用无数的五元攒起来,摆脱不了过去的话,就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一直助人,就不会被忘记……

不再因为自卑而掩饰感情,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给喜欢的人带去幸福,守护那些重要的人,遵从自己的本心。

无论这条道路多么艰难,他也可以做到。不,是他必须做到。

这是她的愿望,更是自己的意志。

——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一位新的神明。

不靠谱也好,时常犯二也罢,那都是真正的他。

为了还活着的自己,为了逝去的她。

 

【终】

“呜呜呜呜,日和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哥,哥哥?!”

当一岐日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一间神社里,身边是欣喜的父母和激动不已的哥哥。然而,这间神社丝毫不破旧——正是自己新年参拜时身处的神社。

——我回到原来的时代了?

“你消失了一整个晚上,担心死你了呜呜呜呜!”

——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吗?我我记得我明明在和夜斗哥哥在一起待了一天两夜,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等等。那些事情具体都有……什么呢?

记忆突然变得模糊。

——这一切,难道只是一个真实的梦境而已?名为夜斗的神明其实并不存在?自己只是迷路了,然后在神社里睡着……

不,不是这样的。

那并非虚幻的记忆,夜斗是真实存在的……他救了自己,而自己喜欢上了他……

这时日和才猛然想起,她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就算他还活在现代,也已经找不到自己,甚至忘了自己……

——“我长大以后,可以嫁给夜斗哥哥吗?”

——“对不起,不可以。”

被拒绝了。被甩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一阵酸楚感涌上心头。

日和顿时放声大哭。

“日和?!怎么了?别害怕,已经没事了啦,哥哥在这里……”

当众人以为日和哭泣的原因是由于独自在神社里待了一夜感到恐惧的时候,只有日和她自己知道——

一岐日和,十岁,刚刚经历了她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失恋。

她不甘心,她相信那并非虚无的梦境,她要永远记住他的存在。因为——

 

新年参拜当晚。

一枚五元硬币被投入钱箱中,发出哗啦啦的碰撞声。

铃铛摇晃,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为了让神明大人听到自己的祈愿。

一岐日和双手合十,双眼紧闭,一本认真地默念出自己的愿望:

“神明大人,我想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初】

——即便是努力回忆,现在也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了呢。

日和还在发呆,两位好友的注意力就迅速转移到了一则“寻猫启示”上。

“殿下?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啊,还真有这种给宠物起怪名字的人……”

“你还好意思说……”

日和还没听清她们的话,两人就因为奇怪的事情吵了起来。

“喂,日和!!”“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神?!”

问题被很自然地抛给了自己。

“就算你们这么问我……”一岐日和顿时感到为难。

因为对她来说,她的神就是——格斗家螳野大人!不过,这个兴趣她根本不敢告诉双亲。要是知道她这个兴趣的话,母亲一定会高叫着“真是野蛮”然后昏厥过去吧。

“你可是女孩子啊!!是要成为不让一岐家蒙羞的美丽淑女的啊!终有一天要将一位完美的夫君收服的啊!”——她完全可以想象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就是因为母亲从小就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思想,在十岁的新年参拜里,才会许下那种让人想起来都害羞的愿望啊……因为很想看看完美夫君是什么样子……

“我家的妈妈实在是太古板了……”日和无奈地想。

——而且我,并没有喜欢的人……

不经意间,一岐日和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不由自主地望向身侧的街道。

一名身穿蓝色运动服、戴着奇怪围巾的蓝发男子闯入了她的视野。

他的双眼是天空般的蓝色。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脸,他,也正在注视着她。

——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否定这个念想一般。

 

于是——

运动服神明与格斗技宅少女的物语,就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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