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春山夜雪》【二】

她从脖颈间的窒息感中猛然醒来。

一双干枯的手正紧抓住自己的脖子，其力量却势要置她于死地。

面前的“女人”一头白丝凌乱，脸部本该镶嵌双目的位置，却是两个深邃如渊的黑洞，面容狰狞似鬼魄。女人的身材十分瘦削，衣物套在其身上就像是一个包裹着腐肉的破麻袋，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力度能从这具仿佛油尽灯枯的躯干中迸发出来。

无视她的挣扎与反抗，女人的口中碎碎念着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没有生下、如果没有遇到他就好了……可恶、可恶的男人……对不起对不起昙儿娘亲对不起你……救救、救救娘亲——求你了，咱们一起去死吧、好么……不要丢下娘……不要走……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为什么你还还活着！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好恨呐……死吧——！”

困难的呼吸中，她抬起双脚猛踹向死死趴在她身上的女人，可女人的身体就像铁板一样，不论怎么用力都不为所动。

不久，女人突然松开了手，好似被另一个灵魂瞬然附体般，开始自怨自艾地轻抚起刚刚被她掐出红印的部位。

“……是谁、谁弄的，谁伤害了咱的昙儿……放过她、放过咱们吧……对不起，娘亲是不是又发作了……对不起……原谅咱、原谅……不要夺走、不要夺走咱的孩子……”

另一段诅咒的呓语倾泻而下，女人呜咽地哭了起来。

“滚开！”

伴随着一声呵斥，她猛地甩开女人，头也不回地冲出这间弥漫着腐臭味的茅屋，凉风与月光一同撒向她的面庞。室外的冷气似乎也让她清醒过来，无处可逃的她没有走远，反而是抱膝坐在门口，默默对着天上的残月发呆，听身后传来的哭声渐渐平息。

女人明知道她是无法被掐死的，这么做毫无意义。

——就像她还活着这件事本身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久久，世界终于归为平静。她知道女人是哭累了，现在应该重新睡着了。但她没有回屋，她就这么坐在门前，直到天边泛白。

 

村屋、祭坛、学堂、议馆、杂货铺……一无所知的旅人若是路过此处，恐怕只会误以为这里只是零星散布于世间、不计其数的人类村庄之一吧。而居住在此的“村民们”，对外也通常以人型的面貌示人。

但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对人类粗劣的模仿罢了。

妖魔自生物死灵变异而生，故很难在众多妖魔中找到相似的个体，往往难以形成团体，因而哪怕妖魔的个体力量高于普通人类，也会被有组织有纪律的人类军队讨伐。然而，狐妖却是其中少数的例外，它们的力量可以通过血脉无限地繁衍下去，族群越壮大，它们的力量就越强，狐族部落早已在此地统领了千年有余。

“昙儿。”土炕上的女人动了动，唤住了正准备出门的狐耳少女。

后者顿驻，转过身来，目光刻意避开了对方脚踝上半透明的锁链与蒙在双眼上的白绫。

“今天也要出去吗？”

“嗯，去一下学堂。”

“他们准许你进去了吗？”

“没有。咱一直都是偷听的。”

“这样啊……那咱做好饭等你回来。”

少女没有继续回应。她本想趁母亲醒来前偷偷溜出去的，至少这样就不必遵守按时回来的承诺。她不喜欢待在家里，因为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睡觉的地方，就只有一处简陋的灶台，四面墙体也破旧不堪，到处都是灰尘与蜘蛛网，比起住所更像是牢房——虽然这里本来就是用来囚禁她们母女的地方。

对于重视血脉绵延的狐族而言，与人类相恋并诞下半妖后裔自然是大忌，所以它们将母亲深爱的男人杀掉并吞噬，将母亲永远囚禁起来。之所以不杀了她，也不处理掉象征着不详的半妖，是因为狐妖族还有另一个禁忌中的禁忌，那就是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对同族出手，否则将遭受长老们生不如死的最高惩戒。

自她拥有记忆以来，母亲就被一条没有实体的锁链禁锢在了这个地方，使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间茅草屋子里。在她很小的时候，还会有人不定期送来吃的东西，但等她长大到能到处乱跑的时候，就没有人再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要自己去很远的井里取水，到处捡一些没人要的动物尸体充饥。母亲她虽然被咒火焯瞎了双眼、目不能视，但多年来凭借听力与嗅觉生活早已经形成习惯，能在这仄逼的茅屋内自如走动，甚至生火做饭。

本来她也应该一起被囚困于此的，但束妖锁无法对半妖生效，捆人用的铁链只会被妖魔之力轻易折断，于是一来二去也就没有妖再愿意费心思管束她了，反正她的母亲还被困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也曾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突然消失过，或是去往其他妖魔的领地，既见过毫无理智的妖魔原始又野蛮地互相争斗，也见过原本独来独往的妖兽们在妖族公主的带领下聚集在一起，设下用于自保的结界；或是曾跑去了东方山麓之外，乔装打扮潜入到人类的城镇之中，亲眼所见那繁华而绮丽的市井、错综复杂的楼宇街巷，这些无不让她深刻意识到，区区妖魔对人类生活的模仿何其拙劣。

七日过后，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了那间除了一只半疯癫的狐妖、什么都没有的破败不堪的家。对于她的第一次消失，母亲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像直接失去了这七天的记忆，只是如往常一样问刚归家的她饿不饿。直到晚上才突然冒出一句：“这一天好漫长啊。”

她知道，她知道她完全可以就此一走了之，那帮蠢狐狸根本找不到她——可是她也被一条无形的锁链囚禁在这里了。

明明自己对这个仅仅被血缘所羁绊的女人没有爱——也许吧——虽然也谈不上恨，只是轻蔑并憎恶她的软弱。她既没有以死明志的勇气，又没有反抗权威的能力，只能永远陷入自我折磨的漩涡中苟活于世。当她听到自己的孩子提议“要不把它们都杀了，咱们逃出去”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怎么可以对同胞下手呢，长老不会放过咱们的”，简直太可笑了。

宗族礼法早已熔铸进了她的血液里，麻木了她的意识，折磨着她的灵魂，天知道她当初是哪来的决心和男人私奔的呢？就算要找，好歹也找个强大的人类吧，怎么能够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

 

……

“……将近一千年前，狐族还是一支十分弱小的妖族，经常被其他强力的大妖当作补充妖力的食物，甚至面对人类都毫无对抗之力……直到在九尾妖主的带领下……狐部才逐渐壮大，形成如今的规模……按照预言，千年以后……群妖之主将重新降临于世……”

“哟，杂种。”

躺在学堂屋顶上的半妖少女正装作发呆的样子，几只尚无人型的狐妖围挡在她的面前。

“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看见这半人不鬼的样子就是恶心。”

隔墙有耳，屋内传来的声音本来就是断断续续的，这下则完全被吵闹声盖住了。

又是这几个同样没资格踏进学堂的小妖来捣乱，明明自己都还没学会化形呢，因为太弱了没事可做闲得发慌，就来找她的茬。

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是一副半人半狐的怪胎模样，故而从小没少遭受其他狐狸的嗤笑。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外貌倒是逐渐变得越来越像人类，最近连尾巴都能收起来了，如今就差一对狐耳还没有完全退化掉，恐怕再过不到两年，她就能彻底伪装为人类的模样。

等到那时候，她就能毫无顾忌地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往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不得不处理的旧账。

躲在学堂外偷听也不是为了习得什么知识，只是她必须学会认识文字，否则就无法看懂记录了禁术的秘卷——传说，常年有侍卫把守的先祖祭坛里藏有各种各样的咒术卷轴，其中就有能够让狐妖在死后也不会魂飞魄散、而是陷入无限轮回炼狱的禁忌之术。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长老们不销毁那些会危害到同族的禁术，不过这个传言的可信度很高，而且既然连那样的咒法都有，那么说不定也能找到能解开母亲身上的枷锁的法术。

她可不像母亲那样，是个软弱得只会一味逃避的家伙——她一定会向同族完成她的复仇，哪怕面临的代价是死亡。

“和咱一样混日子，你们不也不过如此吗？打算用那样的爪子写字吗？”

“你……！”

她敏捷而灵巧地闪避开了其中一只狐妖不假思索的俯冲，对面一头撞在了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虽然没有亲自实践过，不过以她目前自我修行的成果，解决掉三两个小妖不是问题。如果不是在狐族部落里，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们消灭，反正长老们也没有证据是她干的，然而让它们就这么一命呜呼地轻松从这世间解脱，也许有点太便宜了。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呐！”

听到响动、从下方学堂中冒出头来的老狐狸大声呵斥道。

“……是、是杂种那家伙！”

它们刚想指认“罪魁祸首”，一转眼，就发现屋顶上已全然没了她的踪影。

 

为了躲开这群纠缠不清的烦人精，半妖少女来到了部落外的密林之中。

这片地域皆设置了迷魂结界，若是人类不慎踏入，很快就会因失去方向感而迷路。这时，狡猾的狐妖就会化作人型、假扮成普通居民从而迷惑旅人，把他们勾引到狐族的地盘上，掠夺一番并吃掉。

其中不妨还有一些更加贪婪的家伙——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不吃独食”是狐妖族内默认的潜规则，明面上是为了大家族更加团结，可实际上有优质灵质的人类都会被统治着部落的长老优先独吞，剩下的则作为对下属忠诚的嘉奖——既得不到资源，又不能吞食同族，位于底层的狐妖注定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哪怕一旦被发现就会产生极其严重的后果，依然有狐妖愿意冒险，将只有自己发现的猎物独吞掉。

年仅十一岁的人类少年独自前往东方山麓历练，不慎闯入狐妖一族的领地。他运气很好，只遇到了一只落单的、刚好起了歹心的小狐妖，结果反倒是狐妖一方被打伤，灰溜溜地逃走了，而某只半妖正好暗中观察到了一切。

她放出一丝灵息，标记少年的行踪，意识到少年准备前往有水源的地方，便先一步抵达溪流边守株待兔。

跪坐在溪边、将长袍的帽檐浸入水中打湿，她正在心里盘算着应该编个怎样的身世背景、以怎样的方式登场时，背后猛然传来一记撞击，使她猝不及防地撒开手，手里的斗篷整个跌入水中。

将彻底湿透的布料打捞起来，默默拧干，哪怕她不刻意回头看，也知道肯定又是那些家伙。多半是那只逃跑的狐狸回去给部落里为数不多闲着的几个家伙通风报信了吧，但它难道以为多几只低等的狐妖，就能解决掉那个少年剑客了吗？

不过嘛，它们来得正好。她的戏正好缺几个增加可信度的戏子。

“……下贱的畜生。”

“说什么呢！狗杂种！”

蠢狐狸们果真一点就着，轻易就被激怒的狐妖们在她的身后紧追不舍——在外人看来，仿佛就是一个无辜的人类小女孩正在被邪恶的妖魔欺辱追杀。

同样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正直勇敢又身怀高强武艺的少年为救“人”，轻松斩断了妖怪的魂魄。

她暗中得意，考虑着要编个怎样的身份来进一步博得同情，最好的结局是她能利用少年高超的剑法让自己多死几个同胞，最普通的结局也不过是人类少年只身闯入狐妖老巢被吃干抹净罢了。只不过，虽然她不懂剑术刀法，但也能看出来这个小不点是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就这么折损在这里，未免有点可惜。若是放他回去，卖他一个人情，说不定日后能收获更加丰厚的回报。

正当她犹豫着衡量哪一方的收益更大时，本以为已经完全中计的少年却突然发问。

——“你不是人类吧？”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跟咱过来？”

她不解地问道，同时飞速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编才能把谎言圆回来。意料之外地，这个人实在太敏锐了，普通的演技根本骗不过对方的直觉。

计划泡汤还是小事，至少，她现在还不想死在这里，死在那家伙手上。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看起来似乎没有杀意。如果那些死去的狐妖算是你的同类，你回去之后应该不好交代吧？”他注视着她那没有生气、视死如归的双眸，“我叫谦，敢问您怎么称呼？”

似乎觉得一直用“你”来指代不太礼貌，少年询问半妖的名字。

下意识，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些肮脏的同族给她取的各种蔑称，至于母亲唤她的昵称“昙儿”，她可不想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毛头小孩使用。

瞬间流露出抵触的神色，她转身欲逃。反正已经被识破了，不宜久留。

“等等！”

少年想要唤住她，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

“等一下……小狐狸！”

她一下子愣住了。少年更加愣住了。

或许是没料到自己会不假思索地这么喊，他连忙改口，试图换回敬语的称谓。

“呃……狐妖姐姐？”

自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又羞又恼的感觉，她面红耳赤地连忙打断道：

“够了！……你不要再跟过来了，前面除了狐狸的老巢什么都没有！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沿着河岸往反方向走，然后就能抵达人类的村子……滚吧，这里不是你这种小鬼头该来的地方。”

半妖将身上的长袍一把扯下，扔向少年的视线之前方，待覆盖视野的遮挡物叟然落下之际，那个少女的身影已然无处可觅。

……

 

入夜，气温骤降，寒风习习。

密云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隐匿，颇有风雨将袭之兆。

一团团狐火点亮了夜幕之下的部落，为本就诡秘的黑暗徒添了一抹异怖肃杀的气氛。

“有入侵者——！”

异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机会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暗中传来少女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