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春山夜雪》【一】

伴随一声脆响,手中的木刀断成了两节,远离刀柄的那一端藕断丝连地耷拉着,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中摇摇晃晃。

面前练习用的假人偶并没有被画上脸,但其伤痕累累的外表似乎在宣告胜利:这一次,是我撑到了最后。

剧烈喘息着的少年随手将木刀扔到一旁,欲抬手擦掉额间的汗水,又在看到满手污垢的那一刻止住了动作。他叹了口气,转身去拿之前随意放置在回廊平台上的汗巾。

少年的手臂和手指都十分修长纤细,若不是年纪轻轻就练出了一手刀茧,任谁都很难相信这双手来自一个练家子。他的身材也稍显单薄,墨色的长发被随意束在身后,在阳光下微微泛紫,若不是一身男装羽织加持,光看背影往往会被人误会为少女。据说母亲生下他时还未行成年之礼,又是早产,因而幼时的他曾体弱多病、身材也比同龄人都要娇小,但他终究出身于守护世家,自幼随父练习剑道,如今早已摆脱曾经孱弱的体质。

已经足足一月有余了。少年边拭汗边想,他的剑术一直驻足不前,着实遇到了瓶颈。自五岁起就开始习武的他曾经被誉为有望超越其父亲的剑术天才,就连平时陪他练剑的老师都说,如今已经没什么可以传授于他了。

然而当下他的剑道已经很久没有明显的进步了,尽管他目前只有十一岁,未来还有大好的前途,完全可以不用着急,可是十一岁的少年同样也处于争强好胜、稍有些急功近利的躁动年纪,容易沉不住气。

如果能有真人的练习对象就好了,可是以往陪练的城卫兵们要么早已被他打得落花流水,要么是顾忌他少主的身份不敢使出全力,何况训练用的都是木刀,难免不如真刀真枪更有手感。而要说剑术方面无出其右的佼佼者,唯有他贵为春日山城守护的父亲大人了,可是父亲他忙于政务,还经常要率兵出城平定妖魔,平日里就已经很少能见上一面,更别说请他赐教了。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他顾不上换下练习用的武士羽织袴,便匆匆离开道场,前往位于内宅偏僻一角的昆沙门天之殿。

还未踏入其中,远远地就能听见古朴的殿内传来规律的木鱼声,以及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息。光是这里的氛围,就足以让原本躁热的内心瞬息间归于平静。

他来到位于正中央的拉门前,还未敲门,里面就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

“进来吧,我的小老虎。”

少年踏进门,谦谦行礼。

“母亲大人,午安。”

木鱼诵经声戛然而止,不远处面朝佛像的红衣女子从坐垫中站起身,转而走向少年。她的面容极其年轻,说是少女也不为过,但眉眼间却尽是岁月沉淀的蹉跎。“怎么这么急切,深秋寒凉,连衣服都不换。”

女子脱下自己御风的外套,披在了孩子身上。

“母亲,孩儿有一事相求。”

对方则仿若拥有读心之术一般,笑盈盈地摇首叹气。

“快入冬了,这时候外出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又被您猜出来了。”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剑术已经好久都没有进步了,父亲大人他又很少能见面,所以我想外出历练一下,就只需要半个月而已。现在不是还没入冬吗?等真正入冬后就没有机会了,而等到来年开春又要很久。”

“倒也无妨……不过你准备去哪里?”

虽然开口问了,但她多少也猜到了一些。

“东方山麓。”

 

春日山城城如其名,是一座坐落在春日山上的高大城池。被人们惯称为“东方山麓”的一带则位于春日山的山脚下,其域及其广阔,覆盖着茂密的山林,人迹罕至。其人烟稀少并非因为土地贫瘠,正相反,那里资源丰富,平地也更利于农田开垦以及搭建住宅居所,令此地荒无人烟的真正原因无他,正因这里是妖魔的地盘,不同种族的妖魔圈地而居,形成自己的不可侵犯的领域。

妖魔的成因很复杂,最为常见的妖魔都是人类与异兽的结合体,拥有半人半兽的特征以及各式各样的特异能力。它们之中有的是因为自身被灵力影响而发生了异变,有的是因各种缘故被血脉侵蚀而变为妖族,至于更多的则是妖族的后裔,生来如此。事实上,绝大部分拥有力量的人类同样拥有源自血脉的力量,但区别在于妖族往往未能出于个体意志主导血脉,而是受到血脉的控制,最终堕落为失去理智的野兽。

还有一些妖魔是失去了躯体的灵魂寄宿于某物上而形成新的生命,被称为灵体,例如妖刀。不过能被依附的不止是器物,上至刀剑器皿山川楼阁,下至飞禽走兽游鱼昆虫,都有可能成为灵体寄宿的对象。它们源于生灵死前的执念,并在死后经历过近乎无限的孤独死寂,让这份执念更加深重。

少年亲眼见识过的妖魔并不多,大多是从四方征讨的守护大人以及其随行的士兵们口中听闻。他还听说,大部分弱小的妖魔生性胆怯,会主动避开人类的军队,但如果是碰上落单又手无寸铁的行商,就会残忍地虐食。欺软怕硬,似乎所有生灵皆是如此。

日上竿头,他徒步走了足足半日有余,是时候停下来吃口干粮喝点水休息一下了。虽然有携带地图,但山路地形复杂,对于自己身处的位置,他也只能凭借天生的方向感模糊地估个大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周遭的妖气已经越来越强了。

自从出了春日山城的领地,一路上他似乎都没遇到过人,就连野兽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他想尝试打猎,毕竟这次出行他只带了能维持一周不到的干粮,而且除了磨练剑道以外,他还需要锻炼野外求生的能力,为将来子承父业、领兵作战预备。不过他并不善弓射,仅凭人力肉身追逐灵敏的猎物颇有难度,关于这点他还没想到好办法,但他也不想吃完干粮后就灰溜溜地提前回去,那样可太丢脸了。

少年坐在树下默默啃食母亲为自己准备的饭团,精神却不曾懈怠,始终保持一定程度上的警戒。只闻丛林中窸窸窣窣的动态声忽远忽近,浓烈的气味带来不详的预感。

嗖的一声,一抹白色从余光中掠过。转眼又消失在绿意的尽头。

受惊的他原地弹起,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其中一只手已经抚向了腰间的刀柄。

不远处的草丛中再没有任何动静,无风无息,四周静得可怕。

猛然,屡屡杀气从身后袭来。长刀出窍,他即刻转身起跳挥刃,白刃之所向直指那团模糊不清的影子,白影瞬间被一分为二,但刀尖却没传来任何“斩”的手感,仿佛只是划破了空气。

下一息,被劈为两半的白影重新汇聚在一起,他才终于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只纯白色的狐狸,个头比普通的狐狸还要大上一圈,但身形却呈半透明状,隐约能透过它漂浮于半空中的身体看到其后粗糙的树干。

是狐妖。

少年整顿好身形,双手持刀,摆出攻守兼具的架势。他手中武士刀的长度都快赶上他本人的身高了,全然是只为成年武者而制的尺寸,但这柄刀的刀身很细,所用材质轻盈,因而多为女侠客所使。

他开始往太刀中注入层层灵力——这是目前唯一能斩杀妖魔的方法,只不过在城中长大的他从来没有真正实践过这一招。临行前母亲大人还交给了他一些符咒护身,但此刻还没到不得不动用杀手锏的时候。

妖狐飞速朝他俯冲而来,少年侧身向右闪避,同时收刃格挡在左前方。一道电光火石闪过,只见狐妖右足的位置被刀削下一整块,脱落的灵体转眼随风消散。它痛苦地在半空中翻滚了两圈,怒目回瞪,这一次被斩断的身体并没有恢复。

看来是奏效了。若隐若现的雷光缠绕于少年手中的刀身,映得他那看似羸弱的身躯里蕴含着庞大的能量,金瞳熠熠生辉。初尝挫败的狐狸估计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类的孩童拥有这般连大人都难以企及的灵力与身手。

眼看事态不妙,一向以残忍但狡猾而闻名的狐妖也不再冒险,不甘却也灰溜溜地逃走了。但愿不是去呼叫援军吧。

少年武士刚想松口气,来自后方的异响又令他一个激灵转身,重新回到紧张的应战状态,然而面前的丛林悄悄然。他警戒着一点点前进,可哪里也不见踪影和杀气,半晌后他才终于放下心来,收刀归鞘。

通常妖魔很少聚集行动,但狐妖一族是个例外。能在密林中遇到一只狐妖,那么不远处肯定就是它们的部落,他最好还是尽快离开这一带为妙。春日山城与东方山麓之间的交界地带,有一处偏远的村庄,同样属于春日山城领地的范围,他可以选择去那边借住一晚,现在动身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到。

可能是由于方才精神高度紧张的缘故,不久前才吃过东西的他不免又有些饿了。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淙淙流水声。水源的附近多半有人烟村寨聚落,看来他走对了方向。

“别过来——!”

一声呼救猛然刺破了大自然的背景音,一个人形的身影从他身侧一晃而过,紧随其后的是数个高速漂浮的白影——正是方才袭击过自己的狐妖。而这一次,狐妖的数量竟高达五只。

看到附近竟然有人,发出声音的长袍女子显然也迟疑了一下,逃跑的速度缓了下来。那几只狐妖一见有新的猎物出现,注意力和兴趣一下子就被勾起,竟直接放弃追逐落跑的少女,转而将他团团围住。

“这小子,灵力的品质很高啊。”其中一只看似领头的狐妖口吐人言,声线像是上了年纪的男子,“莫非就是这么个小不点把那个蠢货给打断一条腿的?”它提到的“蠢货”,似乎就是先前被少年打伤后灰溜溜撤退的狐妖,看来它还是去呼叫过同伴了。

其他狐妖纷纷捧场嗤笑起来。

不过它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面对足足五只妖魔,少年不再敢有丝毫保留,全力以赴先发制人。雷电缠绕其周身,拉长的刀光闪过半空,其中一只上一秒还在张扬大笑的狐妖,下一秒就被斩断为两截,落在地上显出原形,变成一具动弹不得的狐狸尸体。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在场的众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以至于它们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就连那名被深色的长袍斗篷盖住了大半张脸的少女,似乎也忘了趁乱逃跑,而是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眼看同伴被杀,暴怒的妖魔瞬间露出凶恶的獠牙,一拥而上纷纷袭向少年。只见小武士不慌不忙,脸上始终挂着不符合年龄与阅历的镇定,架势与动作都丝毫没有慌乱,有条不紊地击退来自四面八方的进攻,见招拆招,见缝反击。而呆立在不远处观战的少女,分明从他的侧脸旁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那是兴奋的、终于找到了可以为之一战的对手的神情。

看似数量上压倒性不利的局面,在一簇簇刀锋的舞动间,转眼就变成了“狐妖们都被少年一个人包围了”的怪异场面,哪怕中途有妖意图弃战逃跑,也会被他的刀迅速追上然后轻而易举地斩落。

不一会儿,他的脚下已布满了白狐的尸体。

少年环视一周,确认不再有新的敌方出现后,才收起手中的太刀。对他而言,这一战其实赢得并不轻松,每一招的生效都要集齐实力与运气,但凡中途他因紧张而乱了呼吸,稍有不慎,那么结局就是另一番场景了。

“你没事吧?”

他下意识走向那名曾被狐妖追杀、被兜帽挡住上半张脸看不清面目的少女,后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长袍是湿漉漉的,仿佛她整个人曾落到了水里。

“咱没……小心!”

话未说完,她突然推开了少年,藏于怀中的匕首向前突刺,正中他身后方诈尸的狐妖。

“你……竟敢……”

被刺中的妖魔发出似乎难以置信的遗言,但很快便咽了气,再一次变回毫无生机的尸首。少女又不安地跪坐在地上,朝尸体多捅了几下,才确认它们都彻底死透了。

“妖魔的生命力都顽强得很,你还不能掉以轻心。”少女一边嘱咐,一边熟练地甩干了匕首上的血迹。

“……谢谢……请问你是……”

“你是从哪里来的?”少女打断他反问道,上下打量着他一身看似不菲的行装,“莫非是春日山城?”

“正是。”少年顿了顿,似乎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在下目前正在游历,敢问附近是否有一处人类的村庄?”

“来东方山麓游历?你们这群城里的公子哥真怪。”她收起匕首,“你要借宿的话,咱可以领你过去,就当谢过了。”

说着,她开始往溪流下游的方向走。

少年也不语,跟随其后。两人一路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少年默默盯着她的背影,迟疑了许久,突然淡淡地问道:

“你……不是人类吧?”

对方猛然一怔,驻足但未回首,惯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怀中的武器。

他如此唐突的一问其实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莫名觉得这位神秘少女身上有许多地方都很不自然,但那个时候的他并未细想,只是依据直觉下意识这么判断。但其实线索已经很明晰了,稍微串连一下就能了然。

河流的上游更加接近春日山城的边界,她却有意往反方向走;假设她是附近人类村庄的村民,外出不论是打猎亦或采药都应该随身携带一些工具,可是她的身上就只带了一把短匕首;湿漉漉的长袍贴在身上明明穿着很不舒服,天气又冷,但她却完全没有脱下的意思,更像是有意打湿的,为的就是在奔跑的时候兜帽不会随风掉落……再加上那狐妖临死前充满诧异,似乎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对自己下杀手。

至于她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下他,就不得而知了。

少女转过身,抬起头,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樱色的双瞳,那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感情很复杂,他一时形容不上来,似落寞,又似视死如归。仿佛料定哪怕殊死一搏也没有任何胜算,不如放弃挣扎,她松开了原本紧握着武器的手,转而摘下了沉重的兜帽。

紫银色的长发如瀑般流下,在幽绿的深林中格外显眼,但要说更夺目的,还要属她头上两只和发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毛茸茸的狐耳。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跟咱过来?”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见识到其真面目的少年心中仍不免咯噔一下。一时间,他也回答不上来,若真要深究起来,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从见面的第一眼起,她就在向他传递强烈的信号。

——“请救救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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