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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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羽昙作为暗中活动的人员,本不应该出现在诸如宴会的此类抛头露面的场合,不过这一次的活动比较特殊。鉴于前段时间的清剿行动是联合春日山城治下领地的私军所共同完成的战役,其领主有意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邀请守护大人作为头宾出席。应了领主们盛情难却的邀请,谦便破例让鸠羽与自己一同出席了这次宴会,同时让她兼任现场的护卫工作。
虽说是治下的领土,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可以疏于护卫。这些领地大都是这十几年间由守护大人征讨而来,对春日山城自然难以生成很强的归顺感,领主们虽然表面上马屁拍得响亮,暗地里的小动作可从来没有消停过。
不过鸠羽并不喜欢这样闹哄哄的场合,给一群公子哥与小姐们当护卫对她而言可太大材小用了。
“大剑豪只身便可以一敌万,谦大人的实力明明远在咱们暗卫部队之上,又怎需要咱们的护卫呢?”
宴席间,刚与东道主客套完的谦回到座位上,身后就传来属下阴阳怪气的声音。
“……暗卫自有暗卫的职责,你是明白的,鸠羽。这儿不是春日山城,不好让近卫军大张旗鼓地驻扎在他域的领地,不也是暗卫派上用场的时候吗?”
“懂了,大人不愿狠心清理的障碍,由咱们来打扫。自身倒也落得一个干净清白。”
“……”
看似牛头不搭马嘴的一句回复,实则是她对所谓贵族强豪的挖苦。
鸠羽昙虽是暗卫主管,暗中活动之人,但她同时也是被推到明面上“人偶”。
一方面,谦本人作为君主明知身边的亲族一直以来都怀有逆心,却不忍心亲自处理,鸠羽这个身份不明的存在给了他们谋逆的可乘之机,上位者也可借此“钓鱼”,将他们一网打尽;另一方面,一些基于守护身份不好做的事,暗卫可以替他完成。若有异,也可以说是暗卫自作主张以追责。
谦本人其实很少动用这份权力,而在他狠心下杀令之前,鸠羽往往已经先一步处理掉问题的源头。他是会因此少了一点心理上的负担呢,还是会更加沉重呢?
“不过您只管放心使用便可……咱可以永远当您锋利的第二把匕首,毕竟这种脏活由肮脏的狐狸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她的话令刺骨的回忆恍然苏醒,清剿狐族部落时那冲天的血腥味仍印刻在记忆深处,彼时的她沐浴在死亡的气息中疯狂而肆意地笑着,美得惊心胆颤。她主动将同族的精血吞噬殆尽,意图以自身为代价将它们拉入永恒的炼狱,并打算借谦之手除掉失去理智的自己,一了百了。那个时候的谦就已经觉察到她是个危险的妖魔,不宜留下活口,可指尖残留的触感告诉了他结果——他并没有那么做。
他阻止了狐妖的意志将她吞没,按照约定将她留在身侧效忠。其实他也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份决策是否妥当,她真的值得自己如此重用吗?
尽管这些年来,她从未背叛过自己,只是不管是复仇亦或是效忠于春日山城,她永远有自己的决意与计划,一贯我行我素,只要是她认定有利于大局的决策,哪怕是违背来自守护的命令也在所不惜。他一直都羡慕坚持着本心的鸠羽,这是谦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事实。对他而言,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他心怀大义,却被立场所困,深知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灵魂浸满罪孽,无数无辜的妖魔与权臣葬身于他的剑下,又怎敢妄称“清白”?而坦荡活着的鸠羽于他,则再“干净”不过了。
“……你是干净的。”
“……什么?”
“你是干净的,鸠羽。我不会与污秽之人拟下约定。”
鸠羽愣了愣,转而又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的谦大人还是太年轻了,竟会一时冲动地说出完全不像他的胡话。说不定等他过几年后回想起来这一刻,会不住地羞愧难容吧。聪明如她,自当无比清楚其立场和任务。她会当机立断地将麻烦扼杀在萌芽之中,也会饶有兴致地欣赏君主大人的踌躇。
“呵,也只有傻蛋才会觉得咱干净……”
“……”
对方显然意识到这份失态,只好又一次以沉默回应。鸠羽明白自己大概是调戏过头了,便识趣又满足地走开,毕竟让在场的那么多人看见他们窃窃私语太久也不好。好在今天的会场上来了一位戴着狐脸面具的神秘女子,虽羞涩不善言辞但举手投足尽显大家优雅,勾走了嘉宾们大部分的注意力,以至于让他们之间的举动不至于太过显眼。
然而一旦落单,马上就出现了怕什么来什么的状况。几名世家弟子见其姿色卓越,纷纷借着酒劲上前去搭讪,一开始还算有分寸,鸠羽看在其中一位是领主家的大公子的份上也客气地一一回应,但没聊几句就有人动了得寸进尺的心思,竟敢直接上手搂住了她的肩膀,猥意地摩挲起来。
换作是在春日山城,认识鸠羽的贵族们都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主,必然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可惜这里是他山之地,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甚至都没意思她并非来宾,而是护卫。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鸠羽的装扮风格一向曼妙不羁,随身武器也都收拢在了夜色的和服之下,光看外表的确更像是哪位豪门邀请来助兴的艺伎。
鸠羽也没打算挣脱,脸上依旧挂着笑眯眯的假面,心里正盘算着等散会后要派暗卫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臭小子,但又不能被发现是自己干的,不然会给谦大人添不少的麻烦。
“好妹妹,一会哥几个还要去府里续场,要不要来陪大家玩玩啊?”根本记不住名字的纨绔弟子继续揉搓着香肩,吐出的酒气几乎能将她脸上的妆容熏掉一层。
鸠羽按捺着怒气,想告诉对方:跟她喝过酒的男人,死在酒桌上的不计其数。
这时,面无表情的谦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和声说道:“吾的臣子有劳各位关照了。”
领主家的大公子一见守护,立马客客气气地问候一番,毕竟他们的领地如今能够免受妖魔困扰,多亏了这些年谦大人和春日山城将妖魔拦截在了东方山麓。
意识到鸠羽是守护大人的人,大公子立刻严肃地嘱咐表亲:“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失了礼数。”
只见那个人的酒意被一下子吓醒不少,连声道歉,之后便怏怏地离开了。
“怎么,谦大人难道也会吃妾身的醋吗?”
待他们走远后,鸠羽又忍不住打趣道。
“我只是怕你伤了他们。”
冷淡的回应。
果真是无趣的男人。他的回答不出她所料,不过若不是谦大人及时出现,她可能真的会动用武力给那些人一点难忘的教训。
“大人的心思,别人不晓得,咱这个多年的近臣可清楚得很。”方才分开的那段时间里,鸠羽一直用余光紧盯着自家君上,毕竟护卫才是她首要的本职工作。“领主大人一直试图介绍自己的小女儿给谦大人您吧?”
“……”
他需要的根本不是护卫,反倒是借由护卫的工作当借口让她又一次成为挡在人前的“傀儡”。
“不找那些吃闲饭的臭男人,而是特地放置一大堆要事不顾,嘱咐咱亲自过来,不就是图个肉做的挡箭牌吗?可是这样下去,恐怕大人的风评怕是免不了被害了。”鸠羽的言下之意很直白,堂堂守护大人不理睬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一门心思同她这等出身不清不白的妖女厮混,哪天被蛊惑成祸国殃民的昏君也未尝不可。他这样一味地逃避,只会给宗族势力们徒添把柄罢了。
“无妨。清者自清,他们总会想办法制造话柄的。”
“清吗?”她不住地哼笑出声,“虽然御大人专心于修行从未提起过此事,晓妹妹又尚年幼不悉世事,但大人的年纪以人类而言已经不小了,只怕以后这样的烦扰只会层出不穷。咱毕竟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人类对于家庭乃至家族的依赖,但以臣之见,大人能找到像御大人那样既不受外部势力牵制又贤德的人作为内助,是再好不过的了。”
如今是春日山城最和平的时期,第三次清剿过后,妖魔公主鹤姬与山城守护缔结约定,妖魔不再进犯人类的领域,就连魔王据说也在休长假,已经很久没有发动战事了。在这样一个治世,就连永远不安分的亲族们也苦于抓不到现任守护的把柄,只好挖空心思想办法把自家的大小姐嫁给守护,通过和亲的方式蚕食权利。
谦自然也明白各大宗族的心思,所以一边考虑对策一边回避,因为一旦成亲,女方的家族就会迫不及待地开始插手内外诸多务事,但只要他还没有子嗣,空缺的继承人位置就会让旁支族人们争得更加头破血流。
他不可能不明白,以他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通过儿女私情的方式选择伴侣。哪怕本人再清楚不过,但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从她口中流露出来时,却本能地让他感到抵触。任谁催婚都可以,唯有她最没资格数落他。
“山城要事繁忙,只是一时没有余韵去思考罢了。别把婚姻大事说得好像封官任职一样。”
“‘守护大人的妻子’、‘春日山城的主母’……说到底不就是一个职位吗?否则又有什么好争夺的,您说得倒是轻松,只顾着自己快活单身,也不知道咱这个区区暗部首领到底干了多少职责之外的杂务。咱这天天累死累活到处跑,讨不到好脸色也没个名分。”
“你想要名分吗?”
“怎么?谦大人这是终于下定决心娶咱了?”
“反正你也不会答应吧。”
“大人要是认真地求了,咱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男人欲言又止。
意识到失言,她也敛起了笑意。
“……戏言罢了,大人忘了刚才的调笑吧。”
突然,一阵骚动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不远处的人群如拨开的流水般围成了一个大圈,圆圈的中心站着一位醒目的少女,正手足无措地茫然四顾。之所以说她醒目,是因为她的头上长着一对明晃晃的红色狐耳,昭示着她非人类的身份。
在少女视线的前方,是一个拿着狐脸面具的年轻女子,女子姣好的容颜因过分震惊的神情而扭曲狰狞。没记错的话,这个面具本来应该是属于狐耳少女的,只不过她戴着面具的时候并没有夺目的兽耳。
“狐妖?”谦疑惑地眯起眼睛。
“不全是。”鸠羽一下子就判断出了当下的形势,“不必担心,咱保证狐族全体都已经死在谦大人的剑下了,这姑娘多半是狐尾族,虽然也有狐妖的特征,但数量稀少,只栖息在岚山那一块,通常不会袭击人类。”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眼看在场的宾客以及卫兵们纷纷亮出武器,状况刻不容缓。
“不好,来不及了……!”鸠羽意识到那个狐耳少女的状态不太对劲。
“诸位且慢……”
谦正欲阻止一触即发的战斗,不料神色惊慌的狐耳少女周身突然爆发出一股庞大的术力,犹如汹涌的波涛般迅速向外扩散。
“大人小心!”鸠羽一把拉住谦,将他护在身前,遮挡住他的双眼。
待余波散尽后,她才松开了手,谦从胸脯间抬起头,只见方才围在狐耳少女周围的人群竟都昏迷倒地,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也因惊吓过度而一时昏厥。
“这是……”
“是那个姑娘所释放的法术,只是没想到居然能有如此大的效力,恐怕也是受到惊吓被逼急了吧。不过这倒是比劝架省事多了。”
此时谦留意到,正紧咬牙关的鸠羽多少也受到了法术的影响,方才抵御术法时她为了让自身保持清醒而将抹了药的匕首刺向自己的大腿,伤口正淌出暗红的血。
“你没事吧,鸠羽?”
“这种程度而已,咱应付得来。”接着她不知道从身上的什么地方掏出几颗药丸,给自己吃了一颗后又给他喂了一颗,“以防万一,含着它不要吞下,接下来就算再来一次也不会睡着了。”
鸠羽走近在地板上睡得横七竖八的人堆,从一名昏睡不醒的美女手中拿走一副狐脸面具。
“恐怕罪魁祸首就是她了。”
接下来的部分都只是鸠羽的推测,但离真相八九不离十。方才吸引了许多目光的面具女正是让大家陷入沉睡的狐耳少女,这副面具上被施加了古老的法术,只要戴上就能伪装成人类,看面具少女方才那怕生的模样,她应该是被这位人类朋友邀请过来的,至于为什么她的人类朋友要当众抢走她的面具,就不得而知了。
“有劳大人将这只单纯的小狐狸送回岚山了。”鸠羽将面具还给了它的主人,“至于这一地的烂摊子,就由咱来收尾吧。唉,果然就不该来参加什么宴会。”
谦抱起狐耳少女,临行前不住地问道: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对其他狐狸如此温柔的模样。”
头也不回的鸠羽不快地咋舌,正忙着用妖术一个个唤醒昏睡中的人类。布伺于场外暗中待机的暗卫们也行动起来,开始收拾偌大的会场。
“啧,狐尾族倒也没那么讨人厌。”
……
待谦回来时,这场以混乱告终的宴席已经彻底散场了。据留在现场的暗卫交代,昏睡的人们醒来后都表示忘记了关于狐耳少女的事,以为自己只是醉倒了,这场意外最终平稳落幕。而他们的首领已经先一步回领主安排的客房休息去了。
他动身前往客房,一开门,就见鸠羽连衣服都没换就以相当差的睡姿摊在床榻上,草草缠在大腿上的纱布散开,暴露出结了痂的伤口。
想必一晚上发生这么多事,让她累坏了。谦有意悄悄帮她处理好伤口并盖好被子,不料还是惊醒了睡眠很浅的她。
“夜闯女子闺房,可不是什么君子之行啊,谦大人。”一开口就是不悦的挖苦。
“如果没错的话,这里本应该是领主安排给我的房间吧。”谦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当然也知道她是故意睡在这里的。
这是他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床铺空置久了就会长狐狸。
起初莫名出现的大狐狸还会让他有些窘迫,后来他就学聪明了,在和室内常年备有多余的床褥,因而每个月让不速之狐霸占几天倒也无妨。这白软软的狐狸倒也什么都不干,每次被发现的时候早已是呼呼大睡,睡得格外深沉,第二天醒来后就会消失不见,唯留下他像个被内人赶下床的赘夫,白白睡一晚上地板。
这倒还没什么,恼人的是这狐狸居然掉毛,被她滚过的床之后再睡,便会粘上微不可察的白毫,某日他与属下交谈时身上就噌噌往外掉银丝,连近侍都忍不住提醒说,大人是否近日劳累过度,多了不少白发。
想起过往的糗事,他不禁莞尔。
鸠羽似乎没觉察到他在偷笑,顿了片刻犹豫问道:“……那只小狐狸怎么样了?”
听上去还是忍不住挂念。
“她后来自己醒过来了,我嘱咐过她以后不要再靠近人类这边的世界了。她说自己是狐尾族的族长,虽然族里好像就她一个人了……不过她还是很怕生的样子,不太敢跟我说太多话。”
“大人可没对人家做什么吧?”
依旧是嘴上不饶人的调侃,鸠羽本想又能欣赏到他无言以对的苦瓜脸,但谦想起了今天傍晚时的对话,难得反将了一军。
“……吃醋了?”
“大人如果真喜欢狐狸,咱高兴还来不及呢。”用鼻子哼笑出声,她像猫一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钻回被窝。
这一次,似乎是总算安下心来的她睡得很沉,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惊动了罢。
谦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相,心想得拜托领主他老人家再准备一间客房了。或许是被某种氛围感染,今天他们两个都有些糊涂了,竟不分场合地说了那么多逾越的话,若不是中途发生了事故,恐怕还会继续失言。
虽然不了解其中的渊源,不过他也隐约察觉到,九尾妖狐恶名在外,一般人也分不清狐妖与狐妖之间的区别,估计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本性善良的狐尾族的生存,导致他们被猎杀得快要濒临灭绝。
然而手刃过无数妖魔的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没资格同情妖族的人了吧。
他无数次诘问过彼时的自己,究竟为何会突发奇想留她一命呢?
其实有个秘密他一直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坦白过,如果被她知道了,恐怕又会迎来没完没了的挖苦与调戏。
——他觉得狐狸挺可爱的,直到认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