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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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的颜料来绘制自己的图画呢?
面对老师严厉的批评教导,司瑛士凝视着那张怒意显著的脸仍感到一知半解。
——因为,不是可以让自己笔下的画变得更漂亮吗?
但解释的话好像会让说教变得更加长篇大论,那样就太麻烦了,他不喜欢。
……
之后约莫过了很长的时间,少年才总算意识到小时候的那番举动是不对的——原来如此,在使用别人的力量之前,要先征得当事人的同意。
若要让作品进化得更为完美,是谁的颜料都无所谓。
绘画是,料理也是。
【1】
“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我可以尝一下吗?”
过度专注于眼前,以至突然从后方传来的声音惊得他将肩膀一下子缩起,幸而没有造成手头上工序的失误。
司瑛士诧异地转身,只见被酒红色长发盖住一边眼睛的少女正睁大闪有金光的瞳孔注视着自己——摆放在工作台上的料理。明明是毫无预料的闯入,她却好似从一开始便站在了那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融入周围的场景。
“但、但是我还没有完成……”来自十二岁同龄人的突然搭话让他的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同在一个班级里,司姑且认识面前这个名为“小林龙胆”的女生,因为经常会听到老师抱怨她的神出鬼没,只是他本身很少关注过料理之外的事情。
“那完成了可以吃吗?”
对方的脸迅然贴近,向来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司下意识后退两步,那容易让人联想到龙类的兽瞳分明闪烁着不容许否定的认真。
“可、可以吧。”反正负责评价的老师也只会吃一小口,只要不影响料理的整体外观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只是一点点的话。”
不知为何,本应对人际交流时常感到为难的他,罕见地很快放松了下来——或许是受到了女孩立竿见影的影响。她大概就是有这么一种难以名状的魔力。
事实上,这道菜本身也只差最后一道工序而已,司将关键的酱汁调制到最佳,淋到了肉排上。接着他切下一小块,单独装到了一个小盘子里。
龙胆不带分毫犹豫地接过餐碟,连食物的温度也不考虑就一把将肉叉起放到嘴里,紧接着马上发出了“好吃!”的赞叹声,眼睛像猫一样满足地眯起。
“这个……比其他同学的都好吃呢!好厉害!”言下之意似乎是班上其他人的料理作品也惨遭过她的掠夺,“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个怪人。
汗颜的男孩在心中默默吐槽着。这是司对她的第一印象,恐怕也是绝大多数同学对她的一贯印象。
“我叫司。那个……”
“小林!你怎么又乱走动!”欲言的话被老师严厉的声音突兀地打断。
龙胆闻声,嘴里还咬着叉子就立即溜走了。
“多谢款待!”
她回首咧嘴一笑,可隐约窥见沾了酱汁的唇边下有一对尖尖的虎牙。
【2】
又到了惯例必须以二人小组形式进行的料理课程。
司并不讨厌这样的教学模式,只是每次组队,自己都很难与他人相处得来。虽然那些人的料理水平明显不如他,但一些自尊心很强的同学并不愿意完全听从他的指挥,另一些甘愿辅助的队友又往往很难跟得上他的进度。久而久之,连企图借助他通过课堂考试的学生也没有再出现了。
“司同学,你还没有找到合作者吗?”扫视整个课堂,老师讶异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换作以往,成绩优异的学生身边都会有一群争先恐后寻求“大腿”的投机分子。
就在惭愧的司正欲点头承认之际——
“有!”位于教室最后方的龙胆忽然高举起胳膊,“老师老师!我要和司一队!”
举止怪奇又时不时逃课的小林龙胆同样是班级中落单的一员。
“那就这么决定了吧。”不待本人发表的意见,教师便直接替面前还没反应过来的某人一口敲定。悉知龙胆个性的任课老师其实并不放心让言行古怪的学生“带坏”认真努力的优等生,但厨房所需要容纳的是一整个团队,任何出色的料理人都应该学会与各式各样的同行合作相处。
“那请多指教了,司。”
与第一次对话时相仿,她的双眼中闪耀着神采奕奕的光。而且她直接省略掉了敬语,好似经过上次短暂的交道,两人就已经成为了朋友。
“……请多指教,小林同学。”不安感不自觉地在心底蔓延开来,自己真的能跟这个怪人好好相处吗?
“别见外,叫我龙胆就好啦!”她笑眯眯拉起他走出教室,“我们走吧!”
“慢、慢一点……龙胆……同学……”
之所以要往外走,是因为这堂课的其中一个场地正是在室外。本次课程的教师要求学生们在隶属于远月学园内的农田菜地里自主发掘食材,然后烹饪出一道带有乡土风味的农家料理。
司瑛士开始将目标放在了田边散养的土鸡上,非养鸡场圈养的野鸡以昆虫与果蔬残渣为食,再加上自身较多的运动量,其肉质肯定远在普通的鸡肉之上。
正当他苦恼着要怎样亲自动手将活蹦乱窜的野鸡抓住之时,乍然出现于眼前的墨绿色物体吓得他连连后退,差点惊叫出声。
“司!我们来做这个吧,牛蛙料理!”龙胆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正是她将刚抓到的牛蛙伸到了司的面前。
在他尚思考的期间里,龙胆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换上了农作用的靴子,而且还下到水田里抓住了牛蛙。先不吐槽这份行动力,换作普通的女生,会敢直接触碰活蹦乱跳的两栖类动物吗?
“牛蛙吗……”他的确听说过不少用蛙肉作为食材的菜品,只是本人还未曾尝试过,借此机会试一试倒也无妨。龙胆同学果如传言那般,喜好用各种野味制作料理。
“咕呱——”龙胆手中无辜的小动物发出无可奈何的叫声,似乎替他同意了这个方案。
不知不觉间,连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渐渐地被带入了对方的节奏当中,成了追逐的一方。
不过司同样也没有放弃拿土鸡开刀的打算。那么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显而易见,就是如何去抓捕运动神经搞不好比自己还要发达的食材了。
全然不擅长捕猎的少年蹑手蹑脚地靠近选定的目标,尚未将距离拉到一米之内,警觉的野味便倏地扑腾翅膀逃窜,扬起一阵不小的尘土。
“呜唔……!咳咳!”
“没事吧?”上一秒还像是在玩“老鹰抓小鸡”般追逐着猎物的龙胆突然停下来,毫不掩饰笑意地走过去关心道。
“没事……就是眼睛好像进沙子了……”司揉了揉微泛泪液的眼角,虽然只是因异物入眼而自然产生的生理反应,但某种意义上让人目睹这幅丢脸的模样着实让他欲哭无泪。
“真没办法!”龙胆爽朗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随即指向不远处一条狭窄的田埂小路,“司你就在那边守着,待会我会把野鸡赶过去,两面夹击应该很容易就能抓到了!”那条路两边具是水稻田,畏水的地禽想必无处可逃。
听上去确实可行,于是司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跑向田埂那边的尽头“驻守”,一回头却寻不见龙胆的身影。正疑惑她又跑到哪里去了时,远处通路另一端灌木丛的边缘露出了一抹灼眼的酒红色。
——在那么远的地方?!
“嘎呜——!”
模仿着野兽的叫声乍然从掩体后窜出,不仅是附近正埋头觅食的野禽,就连百米之遥的司也吓了一跳。双眼中似乎闪过一道诡异的光,龙胆那饿虎扑食的架势倒真有几分猛兽动起真格的气场。几只受惊的土山鸡瞬时炸起羽毛,意图逃离来自食物链顶端的魔爪,慌忙朝司所在的方向疾走。
“来了哦,司!”
警醒的他立即摆好马步的姿势,像守门员一样慌乱地调整身体朝向,可对方的速度实在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不论是一个个长脚的“足球”还是紧随其后的肉食者“前锋”都令他应接不暇。眼看捕食者一方的鹰爪即将触碰到脆弱可怜又无助的小鸡——
“等、等一……!”待司意识到危机逼近的那一刻为时已晚,伴随着一声宣告胜利的“抓到了!”,两人不偏不倚地迎面撞到了一起。
——好、痛……
后背与大地来了一个亲密的接吻,瞬间传递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突袭而来的冲击撞得整个脑袋都有点晕乎乎的。他吃力地睁开双眼,只见龙胆正坐在自己的身上,手中紧抓着挣扎不已的料理对象,一脸兴奋地喊道:“快看,我抓到了!”
“我、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吧,龙胆……”
明明,理应是万般无奈的狼狈情景,此时此刻的他竟不自觉地上扬起苦笑的嘴角。
——真是……古怪到不行的家伙啊。
——不过,总觉得有点开心呢。
在那之后,两人用野鸡与牛蛙肉烹调出的料理不出所料地获得了全班最高的评价。于整个初中部的一年级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关于“怪人组合”的传言。
【3】
雪发、银瞳,纯白得如同画布般的少年,自初见起,他就一直在仰望,从始至终注目着遥遥的顶峰,并不断竭尽全力地向上攀登。
——『我想创造出比任何人都还要高雅的料理,然后获得十杰第一席的位子。』
——『哎……如果司是第一席的话,那我就来当第二席吧!』
那一天随口做好的约定,现在正以结果的形式呈现在眼前。两个人的名字,已然镌刻在了远月学园的顶端。
“我们终于成为了远月的第一席和第二席了啊……我们还真是很努力了呢!”
数年累月的时光,单凭“努力”一词来概括未免显得过于草率,但总比外界仅用“天赋”二字就敷衍地抹去那些扎实奋斗过的经历要贴切得多。
“但这样并不代表我们已经不用精进厨艺了,还要不断地往上爬才行。”
当然,身边的这个人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自己在料理上所花费掉的心思,跟他比起来想必相形见绌。若非约定的存在,并且觉得两个人一起努力会不那么无聊,她也许便不会去刻意追求所谓的十杰席位。
做料理嘛,自然是开心最重要。不过十杰能去往海外公费吃喝的福利还是很棒的。
升上高中部二年级并成为一席后,司不得不面对起成山的事务性工作,然而耿直如他,只要当作是“精进厨艺”的必要环节,就会责无旁贷地认真践行。至于这些杂事是真的与厨艺相关,亦或他只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个专注于枯燥工作的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十杰的众人多少都有为一席分担杂务,反倒是认为处理文件很无聊的龙胆经常连借口都不找就翘班出去玩,让大家都有些头疼。
与此同时,一席的头衔也为司带去了一场又一场的商业活动,他的厨艺同样受到了上流人士们一致的好评,龙胆作为二席也常常一起同行参与,给畏惧于与陌生人打交道的他打气。身在远月的最后一年,本以为就会这样风风光光地顺利度过——
刚刚才结束一场在美国的烹饪活动的司,貌似展现出了些许的不安,龙胆以为他又因害怕面对人群而产生无谓的忧虑,便大方地称赞起他方才展示的料理。
得到赞扬司稍微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就在这时,一名不速之客乍然现身于休息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仿佛由漆黑的浓墨所组成的男人,在踏足房间的第一步,就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可拒绝的威压。那或许便是名为“气场”的某种存在。
“司瑛士君,你倾注在菜品中的热量——根本没有传达给……会场内的任何一只猪。”他娓娓言道。
那一刻,野性的本能开始疯狂警告着龙胆,犹如野生的兽类会敏感地觉察到正迅然逼近的猎食者——眼前的这个男人绝不会是一般人,他很危险。她全身的细胞都在这一时刻发出蜂鸣般的警报。
显然感受到了自己正被恶狠狠地瞪着,男人从容不迫地无视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锐利视线,继续言道:“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给你今天烹调的主菜打一百分吧?”
留下一些暧昧不明的话语后,男人又忽地告别离开,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次日,回到学校后的司,看上去并不是很有精神。丧失了在料理方面的绝对自信,这样的司在她长达六年的印象中可不常见,一定是那个黑不溜秋的男人搞得鬼。
“司,你不用在意那种莫名其妙家伙说的话!客人们都对那道菜好评不断,这不是很好吗?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啊。”
司并非表情丰富的类型,甚至可以说为了掩盖时常因过虑而生成的不安,他很擅长将情绪暗藏在那张虽漠然却十分好看的脸皮之下。然而,龙胆近乎野生动物的敏锐感性令她能通过直觉感知到周围人大致的心境。
“嗯,也是。虽然听到你和斋藤他们都这么说,我也能坦率地高兴一点……”觉得好吃的东西就是好吃,正因这种坦然,司相信龙胆对食物的评价,面对她的赞许也会真心地感到欣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被一些陌生的客人夸赞料理好吃,总觉得莫名的烦躁……”
“司……?”
——为什么?现在的司看上去居然……有些豁然?
仿佛是抓到了什么东西,解开了困惑一样。
与身边这位常常因小事而焦虑的精英恰恰相反,龙胆向来不会想太多,她从出生起就完全依照本能行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毫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哪怕是觉察到司近期的不安,也只以为是他多心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像往常一样激励他。
至于背后更深层次的根源,她没能看透。
“……但是只有那个人,说我主持的美食会‘惨不忍睹’。”他面无表情,看上去既不欣然,也无失落。
登上整个学园名义的顶峰后,司瑛士一下子失去了一直以来奋斗的大方向,便只能把一席分内的工作当成下一个目标来认真完成,却冥冥中好似缺了一点什么。
现在,他能感到自己即将抓住一个转机。
【4】
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司看上去十分有精神,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不过于其他人的眼中他倒是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变化。尽管不知缘由,但龙胆也并未想很多,总之他能回到从前那样全身心投入到喜欢的事情中就很好。
然而,“转折点”终究还是如期到来了。绝非毫无征兆,却依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家,今天的会议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各位商讨。”向来抗拒主持议事会的司,难得表露出了欣欣然的神色,好似期待着郊游的孩子,“只不过我不太擅长说明,还是由当事人来为我们讲解吧。”说着,他朝门口的方向示意。
专属于十杰的内部会议,却来了第十一个人,可真是记忆中的头一遭。
尚未显现面容,就能远远地感应到从一片黯然的门内传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魄力。龙胆自然记得,拥有这般气息的人她可忘不了。
“薙切先生?!”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六席纪之国宁宁。通过其他人纷纷露出的表情反应可以初步判断,在场只有少数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遥在远月之外的地方、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精准地做好其中大部分人的思想工作。或许于他的心中早就将十杰默默地分为两类:可以轻松拉拢的,以及没必要浪费时间的。
优雅而从容地,薙切蓟的口中娓娓道出崭新的构想与日本料理界美好的前景,如梦似幻。他的表达委婉却尖锐,但还是能让人清晰地听得懂他的意思:料理的水准将由精英料理人而非外行的食客来评判,十杰应成为远月绝对的权力机构,相应地,整个学园包括全体学生在内的资源,都会为十杰所服务。
尽管当下的十杰已完全享有整所学园内最高级别的福利,但美食界最宝贵的资源,永远是“料理人”本身。
身为一席,司率先表态支持由蓟领导的学园变革。这份果断和决绝看似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但龙胆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正如她是个总把“有趣”、“好玩”之类词汇挂在嘴边的、常人眼中的怪异,他也是一位时刻将“精进”与“提升”作为口头禅的怪物。
只要能够让自身的料理更上一层楼,他从来不会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司瑛士就是这般纯粹得可怕的人。
“唉?听上去很有趣啊。”
小林龙胆是喜欢有趣之事的人。
“美食中枢(Central)什么的。”
确实,成为十杰后的三年级生活过于顺风顺水了,“顺利”换一种说法,对她而言就代表着无趣。可是,这个浑身散发着毒物气味的男人真的值得信任吗?说实话,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很不喜欢这个家伙。
——算了……
就算是出于这份警惕,她也得选择留下来。
……
“女木岛,你真的决定不加入美食中枢吗?”十杰中的第三席,或者说即将成为“原第三席”的女木岛冬辅在会议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沉默,最后的态度则是明确的拒绝。就在他准备压轴离场的时候,最后一个留在会议室里的龙胆叫住了他。
“抱歉,我讨厌争斗与食戟……而且那个人所描述的理想我并不想被迫认同。”
“那就没办法了……很可能会被夺取三席的席位哦,真的舍得吗?”
“无所谓……反倒是龙胆你同意加入让人有些意外呢。统一标准化后的学校,不会变得很没意思吗?”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唉!”仿若才想到这一点的龙胆震惊地瞪大眼睛,接着马上又想通了,换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不过事情结束后我们都该毕业了吧,能在离校前的最后一年大肆地闹一场不也很好玩吗?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嘛。”
“那个叫薙切蓟的男人并不简单,我想以龙胆你的直觉多少应该能感受得到吧?更何况,你也不是那种拘泥于席位与名号的人。”女木岛顿然,像是迟疑是否要多说那么一句,“莫非……是因为他吗?”
闻言,龙胆怔了怔,凝固的表情只停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很快又粲然地笑了。
“至少现在还不想就这么没了席位,多没意思啊。”她无奈地摆摆手,与对方擦身而过,“毕竟约好了嘛。”
目送那个不复以往般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前方走廊尽头的转角,女木岛无奈地摇了摇头。
“……果然是在纠结吗?”
【5】
纠结——这是一个很不符合小林龙胆个性的词语。
她不喜欢犹豫与踌躇,更学不会精打细算、权衡利弊,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动用起全身的细胞强迫自己开始思考。
假如美食中枢不是由那个家伙所发起,她大概更能享受其中,哪怕成为所谓的“反派角色”也肯定会很有意思。然而,每每和薙切蓟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时,她就会本能地心生起一股无名的焦躁感,好似遭遇了注定不可能友好相处的致命天敌。
偏偏包括司瑛士在内的其他同伴都十分尊敬那个人,尤其是司,似乎隐约有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的用意。龙胆喜好自由不受束缚,故同样不愿干涉他人的选择,只是这样下去真的好吗?最初注意到司,就是因为发现他其实是个简单纯粹之人,所以愿意主动去和他成为朋友。在美食界,都说见菜如同见人,可司从不在料理中注入自己的风格,而这恰恰是他独特的风格。不带任何色彩的、纯白的料理人,也就意味着他能被外界染上任何颜色——有可能是闪耀的,更有可能是污秽的色彩。
这种感觉,起初还不甚明显,可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己方不断升级的激进做派使她愈来愈烦躁难安。大家好像都疯了,顺应着浑浊的气氛,打着为了料理界与料理人的旗号,干尽卑劣下作之事,实在让人非常不舒服。所以在上面命作为新十杰之一的她去讨伐“反叛军”时,她故意避开了直接对战,尽管还是因玩心而虚张了一下声势吓吓他们。
但在那之后的事,可就不是她能回绝得了的了。
新十杰对阵反叛军的联队食戟,被安排在北海道盛大的场馆舞台之上。尽管对方有女木岛冬辅、一色慧、久我照纪和薙切绘里奈等旧十杰成员的助力,但龙胆与场内的绝大部分兴奋难耐的观众一样,从未想过美食中枢会输,但又与他们不一样的是,那些人相信“远月十杰的一席”一定能够获胜,而她更愿意信任自己所认识的司瑛士不会败北。
沐浴在如此之多的目光之下,龙胆突然好像有些理解了,明白那个时候的司为什么会感到焦虑不安。与其说众人是在相信着首席的实力,倒不如说,身处在顶端的人收获了太多的寄望,永远不被允许拥有哪怕一次的失败。
——离开校园前的最后一场演出……在这个地方跌落神坛,好像也不错。
虽然并不认为凭借己方的阵容会输,不过她同样也期待着作为新生代实力派的幸平创真他们,那小子不论是人还是料理都很有趣,说不定又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乃至奇迹。
至少这是一场足以让任何料理人热血沸腾的食戟,她可以完完全全地享受其中——直到新总帅薙切蓟的粉墨登场前,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似乎是没料到反叛军会如此顽强,在压轴之战上,见势不妙的蓟空降会场强行插足成为评审的一员,终于如同导火索一般引爆了龙胆心中的炸药。愤怒、恐惧与焦躁在那一瞬间迸发,乃至促使她加急了手上料理的动作。因为就算最后的获胜是凭借真正的实力,她也不希望中间有蓟的参与。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如果在这里输了的话就好了,那么一切都会结束。然而,身为料理人皆有的自尊不准许她放水,对方应该也不希望她这样做。
那场对决一年级后辈塔克米的食戟,她赢了,用一道她能给自己打根号6分的料理。
满分是多少?……谁又知道呢。
“明天,我打算做‘必杀菜品’。”
一场酣战终了的当晚,为了次日的套餐决战,两人开始讨论起作战计划。虽说是“作战计划”,但其实对于司来说,心中早已铺设好了菜谱。
“必杀?”对于几乎不于菜肴中参杂个人风格的他来说,“必杀技”这种像是少年漫画才会出现的、展现个人特色的绝招理应不适合他,但既然是司瑛士的必杀菜品,那自然是能将食材本身发挥到极致的艺术品。“好啊,就让我们在远月最后的舞台上来一场最盛大的演出吧!”
“……那就麻烦龙胆做出能够与之匹配的前菜了。”关于主菜与前菜的分工根本无需商议,从最初开始他就默认自己会担任主菜的厨师,这份在料理领域独有的自负龙胆自然悉知,同样也钟意着他的这一点。
“放心交给我吧。”
至于具体将要做什么,司并没有加以过问,只因他十分信任龙胆的料理水平。由于她惯常使用猎奇的食材,在对方领域还罕有涉猎的司反而给不出太实质性的意见,不过以后若有机会的话,他也有意探索更多新奇的食材,来不断提升自身的厨艺。
保险起见,今晚还是决定试作一下,但为了避免过多地消耗体力,并不会使用出全力。
“呐,我说司……你对薙切怎么看?”视线不经意间扫向专注于烹饪中的司,龙胆忽然问道。
“薙切同学吗?她过去虽然屈居第十席,但本身的实力其实远远不止,再加上拥有‘神之舌’……”
“不对,我说的是蓟总帅。”
“这样啊……今天他突然出现充当评审还真是让人吓一跳,该不会有很多观众同学抱怨违反规则吧?事后感觉会很麻烦的样子……”不难预料,他又一次将关注点放在了较为无关紧要的地方而慌张起来,面露难色。
这般毫无意外的反应反倒让龙胆松了口气。
“……但是,”他又说道,“我想蓟先生同样也会做出公平公正的判断,毕竟我当初的那道菜可是被他狠狠地批判了一番。”
还没来得及上浮的心,又被这一句话立马沉入深不可见的海底。
“真让人期待变革后的美食界呐。”他微微笑了笑,转而又埋头投入到未完成的作品中。
“……是啊,大家都会这么相信吧。”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格格不入吗?
早已忘了是什么时候听说过的古语——“身在曹营心在汉”,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这个时候,就算她开口说“我觉得蓟不值得追随”,恐怕也无济于事了。面前的司瑛士从来不曾变过,一直都是那个将身心都完全奉献给厨艺的料理人,今后不论为了美味做出何种事,都不足为奇了吧。
让她萌生兴趣又习惯了陪伴于左右的是那样的他,而让她感受到失望与距离感的,同样是他。
——幸平和薙切……你俩可得加油咯。
——毕竟远月的一席和二席,可是很强的。
……
最终,完成了令人满意的试作并与司简单地讨论过后,他们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寝室。那一夜,十分罕见地,龙胆没能在沾到枕头的瞬间便立即入睡,恐怕对大多数深陷这场乱局的人们来说,今晚都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走一步算一步的她,几乎不曾计划过未来,这几天思索过的事情,已经加起来比以往几年都多了。
——如果明天赢了的话……
她不想预测得太过绝对,人总要给自己留一点希望。
——就离开吧。
反正,不论联队食戟的胜负如何,大家在毕业后终究会分道扬镳,各自谋生。美食中枢并不适合她,尽管有那么些舍不得,又遏制不住地担忧起那个单纯的料理脑会不会在今后误入歧途,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效忠于昏君的白银骑士,已经无法再杀死恶龙了。
【6】
……
决战的结果赫然显现于大屏幕之上,却并没有带来多少实感。
——输了……?
距上一次食戟获败,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遥远到甚至记不真切。
连自己都稍有意外的是,司的心境并未对此产生太大的波澜。不败的传奇被毫无预料地击碎,竟让人感到有些轻松。
——看来还是必须不断精进厨艺才行。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获胜的一方,对面的两人却开始争执起来。
“为什么能烹饪出那样的料理呢……”司不由得自言自语式地发问,“幸平和薙切,两者迥然的才能互相碰撞抗衡,为什么能创造出那般美味?”
在旁偶然听见这句话的一色慧,同样像是自语般喃喃地回答:“这个啊……谁知道呢。至少在我看来,在整个会场只有那两个人是真的在享受烹饪这件事。”
“这样啊……”
——总觉得……好羡慕。
并不是让其他人成为自己的颜料,而是找寻到能够与自己一同绘画的人吗?
如果自己也有类似的人在身边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一起制作出更完美的佳肴了吧。
返回学园的列车安排在明天一早启程,今晚是众人北海道之旅的最后一夜。
“啊啊,输了啊——”适才出浴的龙胆走进设有沙发和茶几的休息大厅,同样身着浴衣的司只身一人站在落地窗前,凝视着玻璃外如缀满闪钻的墨色夜空。
“还不去休息吗?连续食戟两天应该很累了吧……”司回首。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才对,我的体力可要比你充沛多了!”龙胆走向他的身侧,手里抛玩着一个刚刚从厨房里捎来的红苹果,“身在远月的最后一战,却华华丽丽地落败了,还真不能小看那两个人啊。”于心底中,龙胆更想对他们说一句“谢谢”。
“美食中枢瓦解,今后的收尾与交接工作可够呛了。”
眼见司又露出难堪的神色,龙胆扑哧一声笑了,爽快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看到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我现在看起来像是有精神的样子吗?”
“是啊,本来还以为你会因为输了而伤心到蹲在墙角画圈圈呢。”
“虽然是久违的落败,还是在被那么多人瞩目着的情况下……但也因此找到了能继续精进厨艺的道路,看来我们现在的修行还远远不……”
“好酸!”刚啃了一口苹果的龙胆立即眯起金色的眸子,“为什么厨房里的食材会混入这么酸的品种?还真是被它的外表给欺骗了。”
“龙胆……你毕业后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难得放长假,可能会到处旅行一段时间吧……酸!”又斗胆尝试了一口后,还是被酸得将整张好看的脸都皱起来。
“那……”
“没办法,司你帮我把它处理(扔)掉吧。”龙胆顺手将不要的东西塞给他,后者受习惯的驱使下意识地接过。“好困,我回去睡觉了。司你也早点睡吧。”她伸了个懒腰,摆摆手走向大厅唯一的出入口。
欲言又止的司遥看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领悟到,龙胆是害怕他会消沉而特意来鼓励他的。虽然性情古怪、让人不知道她下一秒又会冒出什么想法来,但本人也拥有其独特的表现温柔的方式。
恍惚垂首,司盯向手中那颗苹果的缺口,竟不经意间出了神,仿佛能从凹陷的黄白色果肉上勾勒出那个人虎牙的形状,鲜红欲滴的果实表皮一如她红酒色的长发。
他咬了一口。
“……好酸。”
【7】
“司,司——帮我倒茶!”
“司!给你,是情人节巧克力哦!……叡山和斋藤你们也有……唉?不要跑啊!”
“打起精神来啊,司!”
“啊啊我不干啦!剩下的就交给你啦,司!”
“这是什么,超好笑的!司你快看!”
“果然还是司的料理最厉害啊。”
“司,司……”
一抹暗红色在眼中瞬然放大——
他惊醒过来。
撑起上半身,被汗水浸湿的上衣黏糊糊地紧贴着后背。是空调温度太高的缘故吗?司瑛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还是因为那个梦?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走进浴室简单地冲个澡。今天是远月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他作为应届的三年生自然要参加,如果被闻到奇怪的味道就不好了,但这样一来又可能会迟到……与以往相仿,这一日的他也依旧在被各种繁琐小事所困扰,再加上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还不得不做他最不擅长的上台演讲致辞。
梳洗完毕后,他动身前往学校。身体依习惯走向专供给十杰的会议室,在推开门扉的一瞬,他方才猛然想起,自己现如今已被从一席的宝座上除名了。考虑到今后不得不进行的交接工作,他来此也是理所应当,可所抱持的心情毕竟是大为不同了。
大门敞开,只见已有先一步抵达的人员正在整理文件,既有一同从美食中枢败退的同伴,也有曾作为反叛分子的“敌人”。恍然间,好似分裂的十杰又重新聚集起来,回到了那个薙切蓟还不曾出现的平静时期。
“辛苦了,大家。”收下聚焦到自身上的视线,司走向纪之国宁宁的身边接过文件,开始着手加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抬头时,目光正好与位于对面同在工作中的一色慧相碰撞,他点了点头,对方也以一个屡见不见的微笑来回应。
一场盛大的食戟过后,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前一秒还在沙发上悠哉喝着奶茶、一副“我是胜方所以不用干活”模样的久我照纪突然凑上来,拍拍某个人的背部调笑说道:“昨晚睡得怎么样啊,司学长?输给幸平亲和绘里奈亲的感想如何?”笑着笑着他忽而压低下声线,“毕业后可别忘了有空再来一场食戟啊。”
“吵死了,不干活的人滚出去。”宁宁投去一个冷漠的眼神。
“什么什么?这是命令吗?前——六——席——”
眼看平时就不安分的两人又要吵起来,被夹在中间的司扫视了一眼整个会议室。
“龙胆不在吗?”
原十杰基本都在场,独独缺了一个人。单论杂务的话,龙胆工作效率忽高忽低,如果认真起来的话,倒能有快刀斩乱麻的效果。
本打算回击久我的宁宁扶了扶眼镜让自己镇静下来,转而回答道:“谁知道呢?该不会连结业式都忘在脑后了吧。”大家都习惯了小林龙胆的神出鬼没,故也没有过于深究,“不过现在人手严重不足,就算是猫的手也需要借啊。”
“……好冷。”久我吐槽了宁宁的双关语,后者又一次瞪了回去。(注:日本有“忙到连猫的手都想借”的俗语,宁宁的这句话同样也有暗示龙胆像猫一样阴晴不定的意思,但是被久我当成了冷笑话。)
“刚才也打过电话了,不过没有人接,但愿不是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吧。”一色说。
“优秀毕业生代表的名单里也有龙胆学姐。”马上就将继任新总帅的绘里奈补充道,“虽然不用致辞,但也是要站上台露个脸的。”
“如果连毕业典礼都缺席可就头痛了……”面露苦色的司摇了摇头。
“那,司学长你还是先去找龙胆学姐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说着宁宁顺势就将司手里的那沓资料塞到久我的手上。
“但是……”
“去吧去吧,工作的事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久我拿着资料顺手扇起了风,“更何况每次龙胆学姐突然玩失踪,都是前辈你找到的啊。”
“……唉?”
尚未能彻底反应过来的司,就这么云里雾里地被赶出来找人了。虽说不至于达到“每次”的程度,但久我的话其实也八九不离十,然而直到不久前他才在他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的专长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找龙胆”这一项。
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几乎只有“怪人”这一单薄的印象,不过无论是与她共事亦或成为朋友都很愉快,渐渐也就适应了那个人跳跃的电波。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司就一直认为,假若龙胆能够更加专注于钻研料理,说不定能达到超越他水平,不过随机与意外性才是她独特的风格。
就连蓟先生——尽管中枢已然瓦解,但司心中依然保留有几分对他的尊敬——都一眼看出来小林龙胆的与众不同,当向其提及她可能去往亚马逊河捕鱼时,对方理所应当地表示惊讶,而他则回应道:“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认为她理所当然就会是这样,甚至得益于经验的积累而多少摸清了她的“习性”。如果龙胆现在在学校的话,那么他心里确实浮现出了几个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冬天还没有结束,怕冷的她肯定不喜欢待在室外,而既温暖人又少的地方……
途径一片绿化草地时,一阵猎猎的寒风忽地卷袭来,令司不禁搂紧了校服外套。虽不及北海道,但关东地区冬天的寒冷程度亦不可小觑,换作是在天气好的日子,或许就能在那片草坪上寻找到正在开小差的龙胆。大约五六年前,就是在那里,两人约好了要一起努力爬上远月的一二席。
脑海中飞掠过无数的片段,似乎从每一片中都能窥见到那抹艳丽的酒红色。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那么久,梦想实现了,但却没能好好地守护到最后一刻。
之前一直由于各种各样的事情而忙碌着,都没有好好考虑过未来——身在美食中枢时并不需要担忧毕业后的出路方向,如今规划好的理想蓝图意外碎裂,倒让人不禁茫然起来。并非就业这般简单的问题,而是他一下子失去了为继续精进料理而应该前行的方向。像幸平和薙切他们那样享受制作料理本身,真的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思虑间,他已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
“……龙胆——你在这里吗?”
司试图将音量压得比较低,既希望声音能传得远一点,又顾虑惊扰到无关的人。
等待了一小会,依然未传来回应,但他隐约感到里面其实是有人的。
“打扰了。”司踏入温室大棚——这里是远月中为数不多在冬天时会较为暖和的地方,而且在这个众人皆忙于筹备毕业典礼的时间段人员相对稀少。
像这样的大棚在远月里还有很多个,真要一个个找下去的话恐怕连他都要一起迟到了,但自从他第一次被拉入这个由龙胆声称是自己发现的“秘密基地”开始,他就经常能于冬天的季节在这里找的逃课的她。
这里是开放给学生自由种植使用的控温大棚,所以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人员,而大多数家境优越的学生平时也罕有亲自栽培的需求,因此这里几乎被龙胆霸占着来种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有时候也能在这里看到一色,还会被他笑眯眯地调侃“哎呀,是不是打扰到你们约会了”这样的话。
沿边缘的土路往里走了走,越过一间用来摆放工具或稍作休息的小木屋,果不其然,一个穿着远月校服的背影映入眼帘。
“你果然在这里啊,龙胆。”
“啊啊,被抓到了。”好似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般,她露出一副意外的表情转过头来,嘴里还叼着吃剩一半的烤鱼。
“……鱼?”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烤鱼?
“是早饭哦~”
“我知道,但大棚里是不能使用明火的吧……”
“这点我当然知道!”觉得自己被小看了的龙胆气鼓鼓地反驳道,“我是在外面烤好了才带进来的!”
这么一说确实没有在附近看到类似碳炉的东西,围在她面前的那一圈石子也应该只是用来模拟篝火的样子,至于她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烧烤工具的,还是不必深究罢。
“大家都在找你呢,手机又打不通,我们三年生很快就要出席毕业典……”
“所以才要在毕业前再享受一回当学生的感觉嘛。时间还早着呢,毕业仪式过后我们就不再是远月的学生了,把最后的时间耗在那些杂务上多浪费啊。”龙胆从地上拔出另一根还没动过的烤鱼,“你也一起吃吧,司!”
居然有点被说服了,司鬼使神差地坐到她的身边接过还散发着香气的温热食物。现在的时间还很充裕,应该没有事吧……虽然对于其他还在工作的同学来说很抱歉。
确实,毕业典礼之后,他们就不再是远月高中部的三年生了。在中枢瓦解、毕业将至的当下,大家很快便要各奔东西,而自己居然对理所当然的如此感到有些……不习惯了。
——马上就要和龙胆,分开了吗?……总觉得,没办法适应啊。
“在发呆想什么呢,司,难得的好食材都要凉掉了。”
下意识侧头看过去,只见嘴边沾有调味料的她正冲他烂漫地笑着,那双琥珀似的金瞳一如初见时般牢牢地吸住了视线。
受衣衫绽裂波及时的她的身影,突兀地于脑海中乍现,挥之不去。
心虚地别开视线,司试图把方才的小心思替换成另一个话题:“我只是在想,离开学校后的事情。”这从另一种意义上而言,同样是真心话。
“我还以为是司的话,完全不用担心那样的问题呢。”
“美食中枢突然消失,也没有保留席位直到毕业,就有种节奏一下子被打乱了的感觉。”他仰首,阳光正穿过顶棚透明的材质斜斜地照射下来,“离开远月后, 哪里又才是顶点呢?”
“不过……”龙胆已经将最后一条鱼也吃完了,随手将弃置的竹签扔进垃圾袋里,“说实话,我们在最后的关头输掉,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呢。”
“为什……么?”司清楚龙胆之前经常表现出对中枢行事作风的不满,却没想到她甚至会动过想输的念头。
“总觉得啊,现在的司看上去比以前要轻松很多。果然还是回来了比较好啊!”龙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暧昧不明的话使得司一下子有点懵。
“什么意思,龙胆?”
“快点,不是说还有毕业典礼要参加吗?没有时间练习发言的话你又要紧张到胃疼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龙胆突然又着急起正事来。
“等等,龙胆。”司及时拉住溜走的她,有那么一瞬他恍然觉得,只要稍迟一步,好似便会再也抓不住眼前的这个人了。
龙胆回首,两人的视线在顷刻间正对上。
“嘴边。”司指了指沾到酱汁的位置,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用这个擦一下吧。”
下意识地,他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替龙胆擦去嘴边的酱汁。
司的目光很专注,他的双眼总是在专心地注视着什么,一直如此。
这让龙胆不禁回想起那一夜决战的尾声,恰巧从更衣室中走出来的她,遥遥地望向那个正凝望着胜利组的侧脸,那个时候的她就本能地在想:太好了。
碎片化的记忆卷携着闪烁的银光一鼓作气地浮现于意识的海面:投注于料理中的热情、埋头处理文件时的身姿、任劳任怨为大家准备茶水的背影、吓一跳时像兔子一样受惊的蠢脸、好奇地品尝着巧克力的神情……一切似乎还远远没有到终结的时候。
而那双不论何时依旧深如潭水的眼睛,现在正注视着她。
——到头来,还是舍不得离开那样的目光吗?
龙胆动了动,伸手抓向那个人一直搭在肩膀上的、让人看不顺眼很久的反重力领带。
不需要使用多大力气地往下一拉,毫无防备的司顺应着力的方向俯下身——
紧接着,他就感到自己的右脸被某个温暖的东西轻轻地啄了一下。
“谢谢你啦,司。”龙胆笑着放开了他,那得逞的笑容好似抱腹的捕食者。
一瞬间,热度自亲密接触的部位蔓延至整个脸颊。哪怕自认全然适应了名为“小林龙胆”的专属电波,这一回的突兀举措是真的让他始料未及、不知所措。
他哑然地呆立在原地。
后退两步,她背对着冬末初春的阳光,嫣然一笑。
“我啊,果然还是觉得,两个人一起努力比较开心呢。”
——『既然要往上爬,两个人一起感觉要比较开心嘛!』
原来如此——
原来令人羡慕的、那样的存在,早就已经在身边了啊。
【8】
“龙胆……难道说你是为了陪我一起,才同意加入中枢的吗?”
回程的路上,司试着收集过往只言片语中凌乱的线索来进行推测,最后不得不得出唯一一个推论。
走在前面的龙胆慢吞吞地踢着小路上的石子,闻言倏然停顿了下来,没有回头,“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吧。”
那也已经很多了。司不由得心生起些许内疚,其中还隐约夹杂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欣喜。自己被一直默默地关心着,竟全然不知情,而那个人是龙胆,又让他稍稍有些高兴——这份欢愉的情感在被本人觉察到的一瞬,更不免加重了那份愧疚之情。
他稍许思索,顷刻,时间好似凝固成了胶状,仅有几步的距离却显得愈发漫长。
必须做点什么,如此念想冲撞着他繁杂的思绪。
“……龙胆,”他步至她的身后,开了口,其实还没想好具体要表达的东西,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必须说点什么,“那个……之后,毕业后,你是计划到海外旅行吧。”他忽地想起那一晚的对话,当时的自己好像有想说的、很重要的话,但是被对方先一步打断了,此刻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明明只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是啊,毕竟料理食材的世界那么广阔。”
这一次,她背着手转过身来。
“但是离开远月后就不能公费出游了,真是头疼呐。”
——要不要一起来?
她灼热的眼睛和璀璨的笑容仿佛正那样表白道,耳边好似能响起熟悉的、她的声线,可接下来并没有实际出现那句理想的话。
龙胆沉默了,或者说她正在等待着。一直以来都风风火火地将他人卷入自己节奏当中的小林龙胆,现在正静候着一个回应。
时常任性且自作主张、狂热而古灵精怪,然唯有他知晓,自己一直在被她的温柔所眷顾着。
司瑛士不住地笑了,从心底,有某种令人发笑的冲动正源源不断地涌出——
“可以一起吗?”
终于,说出来了。
或许,从很早之前开始,她就在等候着,而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他亦酝酿了多年。
自相识的彼日起便缓缓地发酵,至纯,至臻,至今。
“会很辛苦的哦。”
——各种意义上,都不会轻松。
“已经做好觉悟了。”
——不是一般人,对方可是这个她啊。
“而且,”他继续言道,向前伸出手,“两个人一起努力,更能享受吧。”
不论是烹饪,亦或者是共同绘制纯白的画卷。
两只手交合,紧握。影影重叠。
紧贴的对影难舍分离之际,不远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
比普通人更为敏锐的龙胆率先闻声扭头遥望,未听见什么奇怪声音的司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并没有看到人影。
“……动物?”司不确定地问道。远月拥有大片农田,时而野生动物出没根本不足为奇。
“是吧。”龙胆回味似地抚唇,“……被小动物看到了啊。”
另一方面,在两人眺望方向的一垒草垛后——
——怎怎怎怎么办?!?!
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的田所惠发出无声的悲鸣。
——听一色学长提起龙胆学姐可能在这边就过来找了,结果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场面!
——该不会被发现了吧……怎么办……
……
【9】
忙碌了大半天的久我照纪刚在休息室落座,正准备喝杯热茶放松一下,屁股都还没坐热,一阵从后方猛然袭来的破门声就惊得他差点呛到。
“久我久我,好久不见啦!”
又是一年月饗祭,热闹了一天的中华料理研究会在临近打烊之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龙胆学姐?!”久我讶异地回首。过去因频繁造访而稍嫌的身影,在阔别近一年后再度光临,也难免让人心生怀念之感。
“一年一度的美食盛会怎么能少得了我这个OB(老毕业生),我找老九——啊,现在是老八了吧——要了很多招待卷呢。对了,之前都还没祝贺过你,恭喜升上三席了啊。”
“是是,托你的福。一整年都没有过联络,还以为你被食人鱼吃了呢。”久我擦了擦溅落在裤子上的茶水起身,她在这个时间点来访有何所图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因为经常在海外跑,信号不在服务区嘛。”
“你到底是去了哪里的深山老林?!”
“先不说这个,国际航班延误导致我现在才到,都快饿死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说着,龙胆从一旁的袋子里取出途中路过还没关门的摊位时打包的各种小吃,分量看上去还不小。
“知道了知道了,以前我就想问,学姐你到底有几个胃?”久我点开炉灶热锅,表面上不情不愿地开始切菜,“我听说,司学长也在和你一起到处旅行?他人呢?”
两连败之耻他至今尚还念念不忘,只可惜前辈毕业后就一直找不到人,也便没有机会再来一场食戟。
“嗯唔,”龙胆嘴里含着食物说,“不过他近期不回日本了,所以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
“这样啊……”原本期待复仇之战的久我倍感失望,“在那之后,你们怎么样了?”
联队食戟结束后,几位毕业的前辈都纷纷在各自的领域大展身手,至于备受关注的原一二席则反而销声匿迹,一经打听才知道是去周游列国,寻找特别而稀有的食材了。
“就是到处跑啊,没钱的时候就给当地的餐馆打工。”
龙胆坦言得一脸轻快,但久我完全能够想象出,那些外国饭店老板以及客人们品尝到他们的料理时震惊不已的神情。
“啊,我们还拍了好多照片呢,要不要看看?”话音未落,龙胆就不知道从哪掏来一堆冲洗好的照片撒在桌面上,“久我你看,这条蜥蜴很好吃的,还有这个食蚁兽……”
久我将盛好的盘子端到龙胆面前,扫了一眼那堆足有小山高的照片,一下子便看到一张司瑛士身着冒险装、正在及膝的河水中捕鱼的画面。眼见照片中那开朗得令人意外的笑容,又瞧一旁正专心胡吃海塞的龙胆,久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意。
“看来,司学长也变了很多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