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凹凸世界|鬼莱】《缘罪》

合志《三千世界》参本文,重发。

全文2w字,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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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镇上来了个长着狐狸耳朵和尾巴的男人——不到半天,消息就传遍了这个仅居住着数千人的偏远小镇。

莱娜姑且念过一些书,知道那位拥有这般相貌特征的新居民应该是鬼狐一族的后代,但对于大多数没见过世面的村民尤其是好奇心过分旺盛的小孩子来说,免不了将新邻居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这个小地方好久没有“新闻”了。

尽管早有耳闻,莱娜第一次见到对方时,还是他搬来小镇的一周后。

那个时候她像往常一样,正在看店,一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就这么直接走了进来。及颈的短发苍白胜雪,那双人类所没有的金色眼眸藏盖不住狐狸般的狡黠,与“兽人种”这个生物上的学名相悖,来者生得一副精巧的皮囊。兽人少年断然是不认得莱娜的,但莱娜认得他,从坊间传闻里。

“你好,鬼狐先生。”

尾音刚落,莱娜才忽而开始犹疑起来,自己这般直接称呼是否妥当。

被第一次见面的人直接唤名,鬼狐天冲毫无意外之色,看来是习惯了当“名人”的生活。莱娜试图堆起营业式的笑容来迎接客人,但很遗憾,她其实是个不太会笑的女孩。并不是笑不出来,只是平时很少会刻意地去笑,导致她给周围人的第一印象往往都很严肃。这家店铺的老板汤尼是个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倒也不是很介意自家的销售员总冷着一张脸,但也曾对莱娜说过“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让她尽量开朗一点。

这句俗语莱娜似懂非懂,她觉得自己尽管不擅长笑,但运气应该不差。

“我想购入一些日用品,就听邻居推荐了这里。”与她截然相反,初次见面的鬼狐迅速展露出了一个教科书式的微笑,嘴角上提的弧度牵动起眼下的泪痣,仿佛只需要一秒钟就能让见者卸下心防。

“您需要什么?这里大部分都有。”

鬼狐向她递上了一张便条,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有各种物品的名称。

这是一家被当地人戏称为“什么都卖”的杂货铺,因为镇上的居民几乎能在这里买到任何日常所需,店铺老板的人脉也很广,有些时候也能充当中介帮忙交易协商,或是进购一些比较特殊的商品,邻居会推荐人生地不熟的新人来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充当门面的店铺,老板还另外拥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耕地以及家禽舍,拥有这等规模的财产,在当地可以称得上是富户了。

莱娜将黑中带红的长发挽向耳后,依着纸张上的文字取下货架上的商品,放入货篮中。当她的目光落在倒数第二行的某个词组上时,顿时犯了难。

她是上过学的,也识得文字,可便条上却赫然写着一个从书上也未曾读到过的生僻词语。她清楚店内每一种商品的名字,因此拥有这个名字的商品肯定不存在于这里。她不得不向客人坦白,可要命的是,她并不懂得那两个字要怎么念。

似是看穿了莱娜的窘境,鬼狐走近迟疑的十五岁少女,“怎么了?”

男人的突然靠近令她不由得颤了颤身子。由于相近的身高差距,他的脸位于她的左上方,正从身后穿过她的肩膀看向字条。似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鬼狐还将头低了少许,莱娜能隐约感受到兽人略高的体温。不习惯亲近异性的她一下子慌了神,可刻意躲开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不好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窘迫地解释道,“请问……这个要怎么念?”

“这个叫‘面具’。”鬼狐的声音与鼻息就在耳边,吹得她的耳朵有点痒。少女的耳根顿而发烫起来。

在莱娜的印象中似乎并非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发音组合,可一时还是想不起来,脑海里一片混沌,便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面具?”

“就是戴在脸上的,用来遮盖住本来容貌的东西。”

这么一说明,莱娜总算能想象出所指物品的大概外观了。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

小镇当中的其他居民大概也没有见过面具,她也想不明白遮住脸的东西会有什么用处,在这个气候较为炎热的区域显然不属于“日用品”的范畴。

“啊,抱歉,是我的疏忽,这里好像没有这种习俗。”鬼狐从莱娜手中抽过便条,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我只要剩下的部分就可以,麻烦你了。”

他的脸一离开,莱娜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刚似乎保持着不寻常的近距离交谈了不短的时间。

“那我这就帮您打包好。”莱娜说着转身前往柜台,顺便在半路上整理好了心绪。

门外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莱娜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那几个好事的小鬼头。

玛丽、艾奇、乔恩和贝露,这几个十岁左右大的儿童正从门口探出脑袋瓜往里偷窥,方才的尴尬情景肯定已经被一览无余。估计等到今天晚餐时候,就会开始想办法八卦她了。

这家店的老板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管吃管住之余,孩子们也会在农场里干一些杂活来抵饭钱。因此,也会有一些狭隘的人在背后嚼舌根,将之称为“孤儿院”,或是恶意地调侃“什么都卖”的这里“连小孩子都能买到”。

莱娜也是孤儿当中的一员,他的父亲因强制征兵离开故土,死在了不知道哪一场内乱之中,身体本就不太好的母亲听到噩耗后生了一场大病,紧接着追随父亲离世,留下了只有五岁的她。于是曾为父亲好友的汤尼收养了莱娜,后来的十年间又陆续带回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而莱娜刚好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然而然地便成为了照顾大家的一方。

“你们几个别看了,快干活去。”当着客人的面,莱娜也拿他们没辙。一声喝下,孩子们哄笑着散开了。接着她转而稍显难堪地面向鬼狐,“不好意思,他们也在这儿工作,是我的弟弟妹妹们,有点淘气,请不要介意。”

“没关系,都是些很可爱的小孩。”脸上堆笑着回应,但鬼狐心里其实非常不喜欢幼年期的人类,因为他们总是很吵闹,又很麻烦,他们的一言一行完全不可预测和控制。

 

晚餐时间,那群让人不省心的小鬼果然开始讨论起白天的事情来。

“莱娜姐姐和那个狐狸哥哥差点就要亲到了!”“他的尾巴好大啊!”“可以摸摸吗?”“那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好好吃饭,别胡闹了。”莱娜出声喝止,可收效甚微。最近这段时间,孩子们越来越不服从管教了,明明刚来的时候都很害怕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莱娜。大概是在相处过后,他们逐渐发现莱娜表面上很严肃,但其实心很软,耳根子更软,只要撒撒娇就能减轻不少做错事的处罚,于是胆子渐渐变得越来越大,让莱娜身为大姐的威严早已不复从前。

她叹了一口气,望向同在一张饭桌上的汤尼叔叔,想寻求些援助。可后者似乎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小子我也见过几次,是鬼狐一族的吧。从城里来的,也不知道住不住得惯我们这种乡下。”

莱娜想起了什么,于是跟老板说了面具的事情。

“面具啊……听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城里人流行的玩意,倒也不是不能进购一些,咱们也赶赶潮流嘛。”

应该不是时髦,而是某种习俗。莱娜想着,但没吭声。

“鬼狐一族,就是很聪明的那个种族吧?”玛丽突然开口。连十二岁的乡下女孩都听说过大名,可见其闻名程度。

“不错,据说世代都作为军师辅佐着王室……”莱娜进一步说明已知的信息,忽地想到,鬼狐一族应该属于贵族,自己是不是应该对鬼狐天冲使用更为尊敬一点的称呼?

“那岂不是大少爷?”

“现在不是了。”汤尼剔着牙,随口说道。

“为什么?”乔恩一下子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好了。”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的话题,莱娜这回终于动起真格遏止,“吃完了就赶快回房间,你们今晚还有功课要做吧?”

感受到语气中的寒意,较为懂事一点的艾奇拉了拉乔恩的衣角,让他住口。姐姐的白眸突然变得很可怕,让胆小的贝露不禁朝身旁的玛丽靠了靠。接着四个人默默地把碗里的饭扒完,就回楼上各自的房间去了,莱娜开始收拾起饭桌上的碗筷,汤尼翻看着昨天的报纸,所有人不发一言。

 

 

【2】

 

路过牧场时,莱娜的余光憋见了一抹白色。

青青草地上自然会有白色,正是放牧中的羊群,可与羊毛的乳白不同,那样的白似乎更为纯粹而干净,也相应地缺乏了一丝生命力。

莱娜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一个招呼,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遵从本身的意愿。

鬼狐的嘴里叼着一根牧草,躺在草地的斜坡上,视线遥放于不远处的羊群,正做着牧羊的工作——贵族大少爷断然是不必做这种工作的。

原因很简单,哪怕是身在乡下的莱娜也有所耳闻。据传言,鬼狐一族中某位重臣的谋反之计败露,令王室勃然大怒,主使被处以极刑,而整个种族亦受到牵连被驱逐出王城遭受流放。为了进一步分散其势力,家族中的每位成员都被遣放到不同的偏远村落。国王大概认为,量鬼狐一族再狡猾,身处乡巴也难以再弄出什么名堂。

估计是考虑到先代辅佐有功,如今没落得灭族的下场,倒也算是万幸了。

鬼狐天冲自然是那被流放的一员。

纵使天高皇帝远,讨论国事在淳朴的村民当中也是极为忌讳的,再加上小孩子容易管不住嘴,所以莱娜才制止了前些时候弟妹们的深究。

“鬼狐大人,午好。”莱娜走近,在他身侧抱膝而坐,谨慎地措着辞。即便鬼狐一族的地位大不如前,但莱娜认为没落的贵族至少比平民还是要高一个阶层的。

“下午好啊,莱娜。”鬼狐稍稍偏过头,没有起身,保持躺卧的姿势冲她一笑。

莱娜讶然,记忆里上次见面时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

见女孩面露惊异,鬼狐脸上的笑意又浓上几分,解释道:“其实我之前就从邻居那里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莱娜感到一阵羞意浮上心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那这一次就正式自我介绍一遍。”鬼狐坐起身,拍落毛发上的碎草后伸出右手,“我叫鬼狐天冲,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

“你好,我是莱娜。”

两手交握。莱娜感觉到对方的手微微发凉,不知是否一直在室外的缘故。

“听上去是个温暖的名字。”

母亲说过,她的名字带有“光”的含义。

“……谢谢。”突然被称赞,莱娜又有些无措了。尽管她本人是不容易将心思暴露在脸上的类型,但在面前那双金色兽瞳的注视下,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好似赤身裸体,无处可藏。

“有空的话,一起来晒晒太阳吧。”鬼狐说着又躺了回去,“今天是个好天气,适合午睡。”

自己确实倒不急着回去,另外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促使莱娜乖乖听话地躺倒在一旁的草地上。

秋日的天空澄澈清爽,飘着一朵落单的白云,看上去软软的蓉蓉的,像棉花糖,又像某个人的尾巴。

“鬼狐大人……这里的工作做着还适应吗?”

“对我来说很简单,而且每天都非常清闲,挺好的。”

说不清是客套还是真心话,但莱娜觉得假设换作成自己在一夜之间身份一落千丈,肯定也会心有不甘。

“王城里的人,每天过的都是勾心斗角的日子,忙于争名夺利……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也不过是赌输了罢。”鬼狐毫不介意地主动提起莱娜及其他人所避讳的话题,似乎觉得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莱娜想象不出,他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至成年的,但显然不是什么愉快温馨的家庭。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阳光怡人,整个人都被舒适的暖意包裹着。刚一躺下时,就连莱娜也感受到一阵模糊的睡意袭来,但她还是迫使自己振奋了一下精神,可不能在这里真的睡着了。

“冒昧地问一下……请问‘面具’是做什么用的呢?”

“在一些节庆活动当中会用到,不过这片地区似乎没有那样的习俗。”

“戴上面具遮住脸后,不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吗?”

“正是为了分不出彼此的真身。”一息鼻音被鬼狐的哼笑带出,“王宫中会定期举办舞会,所有出席的人都会戴上面具。只有在那个时候,人们才能放下连绵不绝的心计与争斗,真真切切地游玩,谁也不在意彼此的身份。就连普通百姓戴上面具,也能混入舞会当中。”

莱娜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但假面与舞会听上去很是有趣。

“王室的内部分流成了许多派系与家族,互相之间水火不容。但只要戴上了面具,就可以暂时抛弃自己的身份与立场,纯粹地交友。”

仅存于短暂一夜的友人。在莱娜听来,更加不可思议了。

虽然村民们之间相处得还算和睦,但这样的活动如果能在村镇上举办就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为何大家都开始讨论起城里人的假面舞会。也许是鬼狐也将之告诉了其他人,又或许是汤尼叔叔大张旗鼓地批发了大量面具,于是顺带做了点宣传。

偏远乡村往往缺乏娱乐活动,一点小消息就会犹如将墨汁滴入盆中水一般,迅速蔓延扩散开来。于是自然有人开始提议,在村镇上也办一个面具舞会。瞬时一呼百应,众人跃跃欲试。

“这下子赚大发了!”看着源源不断的进账,汤尼叔乐得合不拢嘴。

正在帮忙清点面具库存的莱娜见状笑了笑,不可置否。

“果然还是不能小瞧那只狐狸的头脑。”

“什么?”突然提及鬼狐,让莱娜没反应过来。

“你不知道吗?面具舞会就是他在负责张罗,进货渠道也是他告诉我的,毕竟整个村里头只有他晓得具体流程。那小子开口要的分成可不少呢。”

终究是精于心计的一族,骨子里依旧流着逐利的血。莱娜心底不由得更佩服了几分。假以时日若成为镇上首富,估计也不会让人感到太意外。

一股风潮轰轰烈烈地席卷了整个村庄,现如今即便是走在乡间小路上,也能看见不少年轻人戴着被视为新鲜事物的面具,热切地探讨着不久以后将到来的盛大活动。

 

 

【3】

 

今天轮到莱娜看管鸡舍,当发现围栏外站着一只鬼狐时,她正将第十一个鸡蛋收入怀中的竹筐里。

“早上好。”鬼狐盈盈一笑。

莱娜的白眸掠过一丝惊异,她可不认为碌于活动策划的大忙人会有闲情逸致来到某个人家的后院专门跟她打招呼。果然,在鬼狐身后出现了贝露泫然若泣的脸之时,她马上就领悟到发生了什么。

轻叹一口气,莱娜放下手中的工作,边用围裙擦干净双手走出栅栏,边嘱咐贝露代替她把鸡蛋给收拾好了。今天是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贝露负责看店,尽管莱娜觉得只有九岁的孩子还不足以胜任此重担,然而汤尼老板一句“你九岁的时候不就已经在帮忙看店了吗”让她反驳不能,可她也还记得自己九岁的时候也惹出过不少乱子。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年汤尼叔帮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如今她就要帮别人处理多少事——也许在这个数字上还要乘以四。

一脚踏进店门,眼前散落一地的货物倒没有想象中那般狼藉,毕竟艾奇和乔恩曾因打架而掀倒了一整个货架,那时候的景象才叫作地狱。

“我进来的时候她就正忙着把弄倒的商品放回货架上,好像是因为怕被大人发现,所以看到我后就紧张得哭了。”鬼狐拿哭泣中的孩童完全没辙,好容易问出莱娜的所在,就带着她过去求援了。

“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您今天是要来买什么吗?”不能让客人久等的原则更占了上风,收拾东西的事可以再往后推。

“只是随便买点东西。我来帮你吧。”说着鬼狐捡起地上的一袋糖果。

“不用,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没事,反正我现在也很闲。”

“不是还有舞会的事情要忙吗?”

鬼狐精准地将不同种类的货物放回属于它们的地方,好似熟练的员工,“现在还不到忙的时候。”

莱娜听得似懂非懂,也就没有再推辞,两手都在忙着重新归类好被贝露一股脑塞回货架上的东西。

“面具卖得怎么样?”

“很好,老板他也很高兴。”

约莫是觉得沉默的氛围过于尴尬,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不少其他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鬼狐在引导着话题,他也因此知晓了那四个孩子与莱娜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大家都是老板所收养的孤儿,而汤尼本人则一直未婚。

当莱娜的手放到一盒饼干上时,鬼狐的手也正好伸向同一个目标,但半路却及时刹住了。他站起,想来是觉得差不多了,“你们这里有报纸吧?”

莱娜迟疑了一下。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

“有的。”她起身将最后一样货品放回,“不过会晚一天。”这里距都城实在太远,交通更是不便。

最后鬼狐只是买了一份《王城日报》就回去了。莱娜也顺便看了一眼今天,准确来说是昨天的新闻。

昨天是逆党首领被处决的日子。

莱娜忽然想不起来,刚刚过去的昨日都发生了些什么,因为实在太过平淡如常了吗?对于边远的小镇而言,再轰动时事的新闻也不过是仅仅存在于纸上的小事罢了,普通人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这一天,莱娜要去给牧场的主人送货,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到了畜牧区,想去顺便看望一下鬼狐。说是顺便倒也不贴切,内心深处那个直率的自己可能会大大方方地承认,送货才是顺路的事。

她有时候也会感到苦恼,自己素来不是喜好八卦与稀奇之人,怎么偏偏对新来的一员有意无意地上心。

鬼狐依旧趴在斜坡上的同一个位置,享受着午时惬意的暖风,手里似乎正把玩着什么。好在现下是秋日,换作夏天,这片草地可不是一般的热。她无端地忧虑起将来,转念又想到:尽管承接了活动主办,牧羊仍是鬼狐当下的本职,不过以他的头脑能力,很快就能换一份更能发挥自身商业才华的工作吧。

鬼狐手里拿着的正是一副素白的面具,他的另一只手持画笔,正在其空白的表面上绘制花纹。莱娜小心翼翼地走近,生怕惊扰到对方需要专心致志的作业。

狐狸的耳朵忽地动了动,意味已经发现了来者。

手头上的工作并未停歇,他向往常那般打趣:

“今天来得有点晚啊。”

鬼狐故意用了仿若每天都会见面的说法来调侃,实际上两人见面总共不过寥寥数次——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这个地方,更谈不上了解彼此,可却带来一种好似相识多年的熟悉感与默契。

“这是在做什么呢?鬼狐大人?”

遇上经常需要给牧场送货的时候,莱娜几乎每天都会走访这里,鬼狐也时不时承接跑腿采购的工作,两人在前台寒暄。一来二去,便早已过了认生的阶段,然而他们都是会与任何人保持一段距离的类型。

这对鬼狐而言,倒也恰到好处。

“如你所见,在装饰面具。”面具在他手中仅是添加了几笔简单的线条,竟好比赋予了某种灵魂。稍稍偏转一下角度,莱娜忽觉那张苍白的面具仿佛正盯着自己看,莫名瘆人。而她同样觉得,这样的假面很美。

“让每张面具都不一样吗?”莱娜扫了一眼附近的草地,上面堆放了不少已完成的白底黑纹面具。

“传说在很多年以前,两个身处对立家族中的年轻人相爱了。”鬼狐忽然讲述起故事,“他们的恋情自然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可尽管如此,依旧忍不住抓住一切机会靠近对方。例期举办的假面舞会自然就成了一个好时机,可是当每个人戴上面具后,他们同样也不容易在人群当中认出彼此。于是其中一人便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在面具上做记号,通过这个来辨认出对方,于是他们有了一个又一个可以尽情约会的舞会夜晚。”

这本应是个浪漫的传说,鬼狐的言语里却充斥着似嘲的笑意。

那后来呢?莱娜没有听出口述者暗藏起来的不屑,十五岁的少女更关心爱情故事的结局。可鬼狐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颇感失望。

“那对年轻人后来的情况没人知道,但在面具上绘制出独特图案却作为某种传统保留了下来……不过这也是众多起源的其中一个版本罢了,无人能查证是否真实存在过。”

希望是真的。莱娜正欲开口,一个转念便想到,如果两人的下场是悲惨的,那么这个故事还是虚构的比较好。

“这个,送给你了。”鬼狐将一副刚完成的面具递去,莱娜下意识接过。

“这、这怎么好意思……”拿到手上才开始慌张起来。

“拿着。”比起赠礼,更像是一句命令。

莱娜闻声愣住,瞬间噤声不再推辞,顿了顿才道:“谢谢鬼狐大人……”

鬼狐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起初他只想再次试探一下,结果面前这个女孩的反应果然和他猜想中的差不多。

她低头端详起从他那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这副净白面具眼睛位置的下方,各自垂有一条黑线,一路延伸至边缘,好似泪迹。

非但没有认为其不祥,她甚至还开口询问:“我可以戴着它参加舞会吗?”

“当然,面具本来就是这么用的。”

莱娜视若珍宝地将其捧于怀中,纵然瞳孔白素,亦能从中感受到满溢而出欣喜。嘴角不住地朝上提拉,眉眼弯弯,她笑了。即便是认识她不足一月的鬼狐,也清楚她不是常露笑容的类型,本人刻意去微笑时则能嗅出苦涩的味道。

真好懂啊。鬼狐暗自感慨,从这自然一笑中就能解读出大量信息。

平心而论,哪怕见识过无数平日里精雕妆容、华服裹身的王室贵族女子,鬼狐也不得不承认平民出身的莱娜是十分耐看的类型。一头黑中夹红的长发细碎但不散乱,干活的时候会将之扎起束在脑后;皮肤白净五官端恰,一双大眼睛似乎永远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十指因日常劳务在指腹上磨出了一层剥茧,却依旧修长纤细。过早的独立使她拥有不错的身体素质,照顾弟妹以及清点货存的工作锻炼出了她的细心与耐力,个性上勤奋刻苦而又谦虚谨慎,不出意外的话,待她长到适婚年龄,整个村镇上的年轻小伙子们说不定都会排着队地来追求。

他忽然有了一个冒险而大胆的念头,一试无妨。

“莱娜,你听说过‘凹凸大赛’吗?”

又是一组陌生的发音组合进入了她的认知世界。

“那是什么?”

“宇宙中的创世神创造出了很多不同的世界,它让有的世界富庶,有的世界贫瘠,但只要在凹凸大赛当中胜出,任何人都能改变自身的命运。”

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被她瞪得更大了。这个世界——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皆为有神论者,可尚无人能准确定义出神明的真面貌。果然是一直生活在闭塞乡下的缘故吗?她从鬼狐那里获得了太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东西。

自己有需要改变的命运吗?莱娜不禁开始思考,第一个想到的是让死去的父母回来,可那好像是父母的命运。她马上又想到了朝夕相处、如同家人一般的汤尼叔叔和虽然调皮但每一个都十分可爱的孩子们,接着脑海中飘过一张张相熟的面孔,从年迈体弱的邮递员到牧场里总是嘲讽自己的挤奶工……她在这个并不富裕但平和的小镇上生活得很安稳,似乎并没有改变命运的必要。

但鬼狐天冲一定有不得不去挣扎求生的命格。她想。

“您会离开此地吗?”白眸对上了兽瞳。

“也许吧。”他没有移开视线,那双金目犹烛火灼灼,分明透露出了不屈的决意,嘴上却矢口否认着,“谁知道呢……说到底还只是个未经考证的传言罢了。”

他即将启程去往很远的地方——莱娜有所预感,哪怕不去参加大赛,他也注定不属于此等狭隘之地。

明明是对视,那个人的目光却好似正看向遥远的彼方,而她本人只会出现在视野小小的角落里。那或许是不论她怎样追赶,都企及不到的远方。

 

 

【4】

 

面具舞会的日子总算是敲定了。和镇上所有年轻姑娘一样,莱娜也期待着仅从童话当中听闻过的舞会。

显然,这里不可能有豪华的宫廷会所。舞会最终定址在了露天广场,届时众人将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品尝各家自制的烧烤自助,尽管是简陋且拙劣的模仿,但仅仅是这些就足够让人兴奋了。

既然是难得的大型活动,定然要盛装一番,布满污垢的围裙和色调暗沉的衬衫可与面具毫不般配。每天都要劳作的莱娜平日里很少打扮,衣柜里的裙装也不多,这次进城采购主要是陪玛丽来的。

玛丽今年十二岁,在乡村里已经算大姑娘了,本人也到了爱美的年纪,再加上她有暗恋着的男孩,自然不可能放过那么浪漫的机会。

两人在服饰店内满心欢喜地挑选着,如果不是部分吊牌上的价格令人咋舌,或许会是一次更美妙的购物体验。

“莱娜姐,相信我,你穿酒红色一定很好看!”玛丽不由分说地把连衣裙塞进莱娜的怀中推她去试穿,那条裙子她方才驻足凝望了许久,然而偏偏揣度不定。

“可是……”莱娜依旧拿不定主意,她觉得自己很可能配不上这种高贵的色泽。

成衣的布料摸起来很是舒适,就算不用翻看标价,也知道肯定不菲。

只是试穿一下,就一下。她试图自我劝慰,几乎没有多少少女能禁得住靓丽衣装的诱惑。

十分钟后,从试衣间里走出的莱娜,不可思议地凝望着全身镜中的自己。酒红色的裙摆及膝,边缘缀有黑色的水钻与花边,一字领设计让她好看的锁骨与双肩裸露在空气中,环绕于手臂上的暗色流苏自然垂悬,胸口处暗金色的蝴蝶纹饰在胸脯的弧度下伸展开翅膀,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会灵动跃出。

连店员也不住凑上前来,马上开启了营业式的称赞,夸得莱娜脸颊迅速染上绯红。

“真的很好看,莱娜姐!”玛丽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就买下它吧!”

这孩子又将撒娇用到了奇怪的地方,而莱娜的耳根子偏偏硬不起来,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很漂亮,十分中意这件裙子。可是吊牌上面标注的价格,实在让她感到肉疼。

“说不定就这么一次机会了!”玛丽加紧了攻势。

莱娜愣了愣,她瞬时想到的并非一生只有一次的舞会,而是在脑海中飘过了某个人的面庞——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也许那一天还会来得很快,将来的日子里舞会还可能再办,但有他的舞会大概已经没有下一次了。那一天,还将会是个对她来说有点特殊的日子。

少女咬了咬牙,感到自己的右眼皮正突突地往外跳。

 

最终还是冲动消费了的莱娜提着纸袋站在店门口,默默哀悼起自己两个月的工钱。

玛丽迟迟没有拿定主意,依旧忙于挑选和试穿,于是莱娜只好先一个人到别的地方逛逛,权当透透气转换一下心情。进城要坐足足两个小时的马车,来一趟并不容易。

正当她打量橱窗里的蛋糕、盘算着要不要给家里的三个孩子买手信的时候,面前的玻璃上忽而映出一个路过的身影。

莱娜讶然回首,一个身穿土色长袍的人于不远处越过人潮。宽大的兜帽遮蔽了他的大半个头部,但依旧能隐约窥见未完全掩盖住的白色发丝。

鬼狐大人?距离致使她看不真切故不敢笃定,但白发在这个世界里向来是鬼狐一族特征。有那么一瞬她试想过,会不会是鬼狐族的其他成员,但很快她就自行否定了——王室特意将鬼狐族拆散流放,他的同族之人不应该居住在离村落最近的城市。刚好路过附近的城邦,又偏偏与鬼狐天冲身材外形相仿,怎么说也太过巧合了。

莱娜的脚步开始不由自主地动起。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就算真是鬼狐本人,也有可能是来城中办理要事罢了。她的心脏咚咚跳得直快,理性的警钟乍响,身体却完全不听从指挥。

一路跟踪——她实在不想用如此下作的词汇,但事实确如此——下来,莱娜行至了一片无人的小巷中,由此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第六感。如果是来办正事,根本无需这般鬼祟。

她本能地敛起气息,藏身于楼宇间的缝隙里,确认自己不偏不倚恰好身在对方视线里的死角。就连她本人也未曾觉察,自身在初次跟踪上所体现出的惊人天赋——哪怕并非当事人想要拥有的。

与鬼狐秘密会面之人同样身着用以隐藏真身的长袍,两人在悄悄交流什么,内容完全听不见,也看不清双方的动作。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不算长,眼看两人的对话结束、鬼狐即将转身离开,莱娜迅速撤离,同时下意识将脚步声压至最低。

就在她穿出巷道来到大路上的一刻,迎面碰见了玛丽。

后者正欲开口,就被莱娜一下子捂住嘴强制噤声,然后被拖拽着带到了适合说话的地方。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莱娜厉声询问。

“我出店门的时候刚好看见莱娜姐你离开蛋糕店……本来想跟上去叫住你,结果你走得太快了我追不上……然后见你消失在了那个小巷里,里面太暗了我又不敢一个人进去,就只好在外面等你出来了……”玛丽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莱娜严肃的语气让她犹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过错。

莱娜也发觉自己方才的语气有些凶了,愧疚地道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时兴起地做出跟踪行为,接着又害怕行迹暴露地狼狈逃跑。

“我们回去吧。”她拉起玛丽的手,“顺便去蛋糕店给大家买礼物。”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罢,鬼狐大人忙于筹备舞会,说不定只是工作上的事情。

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提着装有新礼裙的纸袋,不知为何,此时竟觉有些沉甸甸的。

 

 

【5】

 

篝火摇曳,熊熊晃目,匍匐于火焰底部的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它们的牺牲点亮了整个露天广场。

年轻姑娘与小伙们纷纷戴上白色的面具,围绕着舞池中心的火堆翩翩,就连在会场边缘烧烤烹饪的厨师以及演奏乐曲的乐队也戴上了面具。出生长大于此的莱娜熟悉村庄里的每一位居民,如今大家皆遮住面部光凭借身材判断,还真不好分辨。

酒红色的礼裙为莱娜带来了不少目光,少女恰到好处的身材比例更是为之增色不少,不过本人更倾向于将其完全归为裙子的功劳。她还不习惯穿带跟的鞋子,所以拒绝了好几个人的邀舞。今晚脚下这双有着小高跟的红皮鞋是汤尼叔送给她的礼物——“你那脏兮兮的皮靴可衬不上那么高档的裙子,就老老实实收下吧。”这则是他的原话。

莱娜试图在起舞的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可怎么瞧也未见到那所有人之中最好辨别的特征。正当她失意转身之际,方才苦苦追寻的目标却瞬然映入眼帘。

“鬼狐大人……”

面前的男子,一身晚礼服十分贴合其挺拔的躯干,周身流露出的优雅气质明显与场上的其他青年不符,不凡的出身可见一斑。莱娜甚至能够想象出,他身处真正上流舞会时的模样。

“果然,面具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呐。”鬼狐天冲自嘲道,头上的耳朵与身后雪白的狐尾好似迎合其主人的台词般略微一动,“有幸邀请你共舞吗,美丽的小姐?”

作为赠礼的面具使他精确无误地抓住了早已锁定好的猎物。

“抱歉,我、我不会跳舞……”她并非不想同意。

“很简单的,我教你。”不待女方答复,鬼狐就牵起了她的手。换作别人,这番举动可谓霸道无礼,但他清楚莱娜是不会反抗的。

正如他所预料,女孩老老实实地配合起他的舞步前进与后退,起初尚有些笨拙,但很快就掌握了技巧,动作渐渐变得流畅起来。

“学得很快嘛。”

“……谢谢。”莱娜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庆幸自己戴了面具。她不清楚是否应该主动告诉她的舞伴,今天其实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她很感激鬼狐在这一天为大家举办了如此盛大的活动。

“我知道那天你跟踪了我……”

猝不及防地插入了意想不到的话题,莱娜的身子一瞬间僵直,差点崴了脚。

“跟踪者拿着的纸袋上的商标和你身上这条裙子出自同一家店,并且都有着一头黑红色的长发,应该不会有那么凑巧的事吧?”

“对、对不……”她不擅长撒谎,更做不到在鬼狐面前掩饰,各种意义上。

“没关系,这并没有打乱我的计划。”

计划?莱娜渴望发问,可她又觉得那是不该问的问题。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我很欣赏。”鬼狐突然贴近,俯身于她的耳侧,足以让年轻女性酥麻的声线携带着吐息吹向耳廓的敏感带,话语中携带寒意的信息却迅速冰冻了她欲升的体温,“一个忠告,不想死的话,尽快离开这里。”

莱娜怔在原地,一时难以处理庞大的信息量。死?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这个字的各种含义,每一种都只能指向负面的释义,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鬼狐拉开距离,将脸上的假面稍往上移了移,垂头对女士施以吻手礼。

心中慌成一团乱麻的莱娜早已顾不上小鹿乱撞,整个人陷入错愕当中。

而搅乱她神志的罪魁祸首则先行离开,又接连平静如常地向好几个人打招呼,可她的注意力已无暇再顾及……

 

总算催促因玩乐而彻夜激动兴奋的孩子们上床睡觉后,身心俱疲的莱娜也钻入自己的被窝。一旦周遭清静下来,脑海中自然而然便会回忆起鬼狐在耳边的“忠告”。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对生死这等宏观的概念充满陌生与疏离,“死亡”一词于她而言仍过于遥远,哪怕是幼年对于父母去世时的记忆也早已记不真切,如今再回顾更不足以萌生出悲伤。模糊的印象让她并不会在已与死亡拥抱的亲生父母身上投入过多感情,眼下只有如父亲般将她拉扯大的叔叔和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们是她在世界上无可替代的家人——绝对不能让他们受到威胁。辗转反侧间,愈来愈膨胀的不安感使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

她掀开被子起身,仰头望向窗外横跨天际的星河。夜已深,她终究还是决定亲自拜访鬼狐,不论是否扰人清眠,都要好好将那句话问个清楚。

假设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她绝对会当场发作生气,而她也由衷希望那会是一个玩笑。

莱娜只披了一件用来御寒的外衣就悄悄地出了门,手提便携式照明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在缺乏夜灯支援的情况下,除方圆数米外的地方皆一片漆黑,只能凭借印象与直觉来寻路。四周寂静无声,当下也不是夏虫蝉鸣的季节,欢愉了一整晚的居民们现在应该都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放眼望去难觅灯火。她极少在这个时段出门,诡秘的黑暗让她的心里直发毛,可就此原路折返只会让她更加担惊受怕——写作“死亡”的暗,方才是最可怖的。

鬼狐的住处在牧场附近的一个山坡上,是由原本闲置的库房改建成的临时安置点,绝非适宜长住。莱娜还是第一次前往那里。

本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却觉得好似走了一个小时。不知是否因受到诡夜气氛的影响,一路上她都觉得不远处仿佛有视线在盯着自己。

总算来到目标住所的门前,她叩响了木质的门扉。

空心木被敲击所发出的声响嘹荡在浓浓夜色中,分外刺耳。这动静理应足够吵醒屋中人,可就是半晌仍不见回应。

“鬼狐大人,打扰了——”

发觉没锁,她也顾不上矜持地一把推开门,用手中的提灯照亮里屋。未曾装修过的室内颇为简陋,掉漆的墙壁散发出老旧的气息,不过日用设施还算齐全。被流放的鬼狐住得惯这里吗?一瞬间莱娜脑海中闪过这般无所谓的念头。

床铺上空无一人。

最坏的预感灵验,莱娜急忙寻遍了小屋的每个角落也不见任何人影。没有留言字条,不少私物被留了下来,看上去也不像带着行李离开的样子,反倒真有几分趁夜逃亡的迹象。

难道真的有危险吗?还是出于别的理由……

莱娜惴惴不安地走出鬼狐的家,一片“星光”霎时映入视界。

第一眼的那个瞬间,她确实将其误看成了群星的光芒,可星星不应该在地面上。

数以百计的“星星”正整齐划一地朝同一个方向运动——那些全都是人工照明。光照明用具就有上百,实际前来的人数恐怕上千都不止,这么多人在深夜造访偏远的村镇,可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个人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莱娜的双腿开始发软。

她眼睁睁地看着疑似军队的人群走向自己家的方向,就算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叫醒大家逃走了……

 

回过神来时,莱娜发现自己已熄灭了手上的灯逃进了森林里,毛骨悚然的黑夜一下子成了最好的庇护。

她一路奋力奔跑,毫无目的,毫无方向,直到精疲力竭才藏身于一棵大树下,将身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心脏如搅拌一般疼痛,她恨自己的贪生怕死,明明才下定过决心不让家人受伤,结果却一个人落荒而逃。哪怕能通知一个人,哪怕能救到一个人也好……她不明白村民们做了什么会被军队盯上,然而对方估计也不会告诉自己正当的理由。

在孤身少女无尽的自责中,天边露出一抹朝阳的艳红,军队也开始朝山中的密林进发。

就算想要趁夜继续逃亡,莱娜自己恐怕都要因黑暗而迷失在偌大的林子中。白昼来临,阳光为她照亮了路,让她总算能摸清下山的路,但对追兵来说亦如此。

手无寸铁的她,再怎么用力躲藏,终究还是抵不过人海战术,落到了一群士兵的手里。

“快说!鬼狐天冲在哪?”

双手被反剪,长矛抵在她的喉间。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鬼狐。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以的话,她也想知道他在哪里。

“知道他会去哪吗?”

“不、知……”

一瞬之间,灵光闪过。她猛然想起鬼狐说过的话,他似乎曾提到过“凹凸大赛”。如果想要逃避追杀,世界之外的地方确实是最佳选择。

要说出来吗?说出来的话,鬼狐大人很可能就会落入他们的手中。可她自己也想要活命,她还不想死。

“老实交待!不然把你和那个村里的人一样都杀了!”

徘徊在悬崖边缘的少女,双眸中犹虑的光伴随着士兵的一句话而倏然熄灭。

——……都杀了……?大家……都死了吗……?

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觉得,怎样也无所谓了。

她闭上眼睛。

长矛刺向少女胸膛之际,一个快如闪电的身影飞速袭向正在挥动武器的男人,一刀见血封喉。

意想之外的惨叫声将莱娜惊醒,乍现在倒下士兵身后的,是一抹苍白的雪发。

“好家伙,还送上门来了!”见目标主动出现,原本负责架住莱娜的士兵也抛下她不顾,拿起武器就发动进攻。

鬼狐横刀一挡,一口气抵住了两把袭来的冷兵器。紧接着又与敌人交锋了几个来回,一挑二也不落下风。

呆呆凝望着战斗的莱娜还处在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

——鬼狐大人刚刚……冒着危险……救了我?

“动起来!不想死的话!”狐耳少年一声大吼,唤醒梦中人。

莱娜的目光落向身侧的长矛,看到了上面干涸凝固的血迹,精神海中瞬然浮现出已变成尸体模样的家人……

一把将其抓起,她如离弦之箭般从地面上弹射起,一击捅穿了其中一个士兵的后背。

热血溅到了她依旧毫无表情的脸上,只有她能听见自己的体内,有兽在无声地斯嚎。

 

 

【6】

 

默默地帮对方包扎着臂上的伤口,莱娜并没有主动询问鬼狐被追杀的原因,反倒是鬼狐想取得她的信任而抢先一步说明:王室清剿鬼狐一族是迟早的事,只是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然这个时候他自己早就逃到山外面去了。鬼狐花费了大价钱在城里买通的线人戴上面具潜入了假面舞会,向他告知了王室那边的动向,然而这个消息还是来得太迟了。

其实早在舞会之前,线人就已经活动在村庄里,戴着用来掩饰外来者身份的面具,以假面上的记号来分辨——从一开始,鬼狐就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推动假面潮流。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也想通知大家尽快疏散,可是太晚了……”在这一点上鬼狐没有撒谎,让村民们逃跑也可以为他自己的逃亡争取时间。

而莱娜并没有对他的解释作出多少反应,她整个人就好似一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在大部分时间里总是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眼神涣散。

她沉默了些许,双瞳中渐渐凝聚起微弱的光,“……谢谢你救了我,鬼狐大人。”

鬼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从鼻息里带出一声哼笑:傻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你压根就不会遇到危险。

不过他当然不会将冰冷的真相说出来,甚至希望对方永远不要注意到这一点。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早晚也会被他们找到,还不如多一个人增加帮手。”在家族中养成的习性,让鬼狐惯以利来说服别人。他自觉他当时冲出去,是害怕莱娜会把凹凸大赛的线索给说出口,至于其中又有几分是真正的怜惜之情,本人自己也说不清。

他们藏匿在山上与追兵周旋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趁援兵将至之际寻得突破口,逃亡其他地方。然而逃出被重兵封锁的深山仅仅是亡命之旅的第一步。

“莱娜,你确定要跟随我吗?”在鬼狐一族被全国通缉的情况下,鬼狐天冲光凭自身的外貌就会招徕无处不在的敌人,“你只要去往一个人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就能恢复原本安定的生活,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冒险。”

她摇摇首,拉起他的手,眼中充满了坚持,“请让我追随您,鬼狐大人。”

那并不是一双会撒谎的眼睛。

鬼狐几乎感到不可置信,但是送上门来的棋子没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为活到凹凸大赛的飞船前来接应的一周后,他确实需要帮助——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躲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逃避追兵,唯有依靠不惹人注目的莱娜进城采购食物等必要生存物资。

 

面前的篝火已经熄了,鬼狐感到山洞里有点冷,但他没办法动身去添柴。因为此时正有个人脸枕在他的肩膀上,双手还环住了他的手臂,一旦他动作大一点,就会惊醒熟睡中的她。

估计等她醒来后看到这个姿势状态,会先开始惊慌失措吧。莱娜睡着的时候有下意识抱东西的习惯,这是他在与她共同流浪了几天后发现的,恐怕连本人都不知情。

明明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但同样也会隐藏有孩子气的一面。关于这一点鬼狐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抱怨人家,他有时候也只是看上去老谋深算罢了,否则眼下也不会如此狼狈。明天便是飞船到来的日子,莱娜这几天为他四处奔波很是辛苦,所以就让她多睡一会吧。

目光落在少女毫无防备的睡颜上,柔软的触感透过手臂肌肤徐徐传递而来,三观虽然不太正但好歹身体健全的十九岁男青年要说内心毫无波动那一定是谎话连篇,但他还是极力地麻痹自己,判断那一瞬间的心悸也不过是生理反应或吊桥效应罢了。

其实他并非没想象过,如果自己没有生为鬼狐族,如果他与她之间拥有普通的相遇和相识,那么会不会有另一种结果?如果他不必为生存不断地践踏与舍弃,如果他们活在稍微和平一点的其他世界……

他不能再继续往下想象了。

鬼狐天冲不能拥有任何软肋。如果莱娜打算追随他参加凹凸大赛,那么势必总有一天彼此会成为敌人,他必须做好随时随地抛弃任何一枚棋子的觉悟,容不得分毫的犹疑。

踏错一步即是深渊。

 

大赛官方派来的飞船比鬼狐想象中要小得多,但不显眼自然更好。小虽小,可其外观材质所透露出的科技感是远非这颗星球的技术所能比拟得了的,光是想象一下赛场的模样就令人兴奋连连。

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已没有容许鬼狐天冲继续生存的哪怕方寸之地,他只有参加凹凸大赛这一条生路。可自愿跟随着他的莱娜不一样,她还能有另一种未来。

“莱娜,你真的要来吗?”他回首,身披御寒长袍的少女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自天空飘零而下的雪花落满了她瘦小的双肩。

她点点头。

“会有生命危险的。”

——必要时,我们还会自相残杀。

“我愿意。请让我追随您,鬼狐大人。”

莱娜的眼神已褪去了前几日的茫然,此时充满了决意,却让人看不透为何而决绝。

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不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么至少这一次,让我选择自己的未来(末路)吧。

 

 

【7】

 

“……在我故乡的星球,人们会在重大的节庆里戴上面具,掩藏平日里的身份与地位,以示平等。所以我将面具作为鬼天盟的象征,在这里,无论你来自哪个世界,无论你的出身如何、能力高低,只要戴上面具成为鬼天盟的一员,你我就是共同奋斗的一家人!……我们不是蝼蚁,我们是吞虎噬象的流沙!”

盟主鬼狐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招徕一片浪潮般的喝彩与掌声。

他走下讲台,莱娜上前向他汇报了近日里鬼天盟的人员招募情况。

“……这一周的积分收入比上周可观,不过个别小队还需要战术上的指导。”

“将部分跟不上的小队重组一下,确保有战斗经验较丰富的成员带队。具体人员编排就交给你分配了,莱娜。”

“是。”收到命令的盟主副手点点头,转而继续投入到忙碌的工作当中。

鬼天盟目前的发展势头大好,前期准备已然就绪,被称为“百死百生”的最终阶段近在眼前。届时,他的棋子们将会为棋手献上全部的力量……

他曾经惨烈地输过一次,作为企图掀翻旧政的逆党首领,他在阴谋败露之际将事先准备好的替罪羊送上了断头台,然百密一疏,还是有没封牢的口将他的身份披露了出去。本来对鬼狐一族手下留情的王怒不可遏,认为自己被狠狠愚弄了,便下令诛杀鬼狐全族,包庇者一律处死。回想起与那位最有可能泄密的知情者的最后一次见面,鬼狐认定自己是败在了当时的一念之仁上,若事先将那个人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就算策反失败也不至于落得狼狈逃亡的下场。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输了,再也不可能对任何一颗棋子心软。

鬼狐望向前方,他的鬼天盟正井然有序地运作着,最大的功劳不得不归功于他最好用的一颗棋子——不远处,莱娜正有条不紊地给成员们分配工作任务,多数时候她都比负责制定计划的鬼狐更多地接触到下面的人员,故其人望丝毫不在他之下。

他知道,不过他全然不介意,若换作是别的组织,首领总会顾忌能力突出的手下挑战自己的地位,就好像那个被怒意冲昏了脑袋的王。但整个鬼天盟都是他的道具,换而言之即消耗品,人是不必与物品挣个高低的。

莱娜是一名能干且出色的副手,办事效率极高,待人诚恳亲切,是鬼天盟中不可或缺的粘合剂。幸好带她一起来了,否则光靠他一个人尽管也能建立起一定规模的组织,但很难发展得像这般迅猛。当人们看到已经有第一个开始追随他的人时,戒心也会相应地放低不少,这就是所谓的从众效应,能自然博取到他人信任感的莱娜更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效果。

看着一众人像嗡嗡的蜜蜂般围在莱娜的周边,鬼狐不由得感慨,她就如同其元力技能“蜂后之刺”一样,是一只女王蜂。

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将这等上品的道具过早消耗掉。

他的莱娜永远是忠诚的。

 

这一天,在办公室找不到人影的鬼狐有要事吩咐,便亲自前往属下莱娜的房间。

起初他还准备按门铃,但基地的房门感应到了盟主的身份,自动开启了。鬼狐猜测应该是莱娜进行了特权设置,不过这反而让第一次进入助手私人卧室的他有种擅闯的感觉。

这里还兼具她的个人办公室,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身披白袍的莱娜趴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办公桌上,面具被放到了一旁,露出熟睡的颜。再环顾整个不算大的房间,仅有着床和衣柜之类最低限度的家具,单一色调的暗沉外观散发出清冷感。算起来鬼天盟基地建立起来的时间不算长,惯于节俭的莱娜也不会为自己过多地添置私用品。

距预赛结束的期限愈发接近,牵涉到上百号人的计划的工作量不可小觑,这几天自己让她东奔西跑想必已经很是操劳了。每次有什么事情他都习惯直接交代给莱娜,让她负责安排下去,而生性喜欢操心的她又总是把事情都揽下来亲力亲为。如果身体累垮了只会降低工作效率,鬼狐想着,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还是转交给其他人好了。

他向外踏出一步正准备离开时,忽地顿了顿,又转身折返向她走去。

在不惊动睡美人的情况下,鬼狐小心谨慎地抱起椅子上的莱娜。动作过程中,一本笔记意外地被扫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她依旧没有醒,看来是真的睡得很熟。

鬼狐将其抱到了对方的床上,盖好被子,心想着:只是不希望重要的人手在关键时期受凉感冒罢了。

接着他返回原地拾起落地的笔记本,一张夹在其中的纸片随着他的动作被带了出来。是一张剪报。

报道的日期是一个月前,意味着并非凹凸大赛里的新闻,更何况凹凸大赛也不卖报纸。

——《王国下达对鬼狐族全体的诛杀令》

加粗的大标题令他心中一惊。

再翻看笔记本中的内容,只见另外还有不少剪报按照时间顺序被收录在内,其中还有一篇关于“窝藏逆党首领的村庄被军队清洗”的报道。

诛杀令的颁布以及派遣出军队的日期都在舞会的前一天,而舞会当天邮递员因生病休假,导致村落没能收到本就晚了一天报纸。白底黑纹的面具向来是起源于鬼狐一族的传统,再加上村民们没能及时主动交出罪大恶极的逆党头目,遍布面具的村庄就被武断地视为了袒护逆党的巢穴。

她是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这是鬼狐第一时间心生的疑惑,然后马上就推理出,他藏匿在山林里的那几天都支使莱娜去购买食物,她会接触到报纸不足为奇,再加上离开的那天她穿着长袍,在里面藏点什么也不是难事。他又进一步联想到,彼时乘坐在飞船上的她,曾长久而依依不舍地凝视着故地……

鬼狐愈想愈感到不妙,莱娜她一早就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知道是他为村子带来了灾厄,是他害死了她的家人,是他摧毁了她的归属之地……她全部都知道。既然完全知晓,她为何还执意要追随自己?

他头一回开始质疑起了她的忠诚——等等,这个说法本身就很不对劲,他鬼狐天冲从来没怀疑过一个人,怎么可能?

可是仔细回顾自结识后的每个情景,他似乎真的对莱娜的天真与忠心深信不疑,权当她是个迷恋着自己的傻丫头、好用的棋子……她轻而易举地就获取了他的信任,就像鬼天盟众迷信着鬼狐的谗言——许久之前一位家族中的导师曾教导过他,这世间看上去不可怕且无害的事物,往往是最恐怖且致命的毒。

到底谁才是被欺瞒的那一方?她在鬼天盟中不断斩获人望,是否别有所图?在自己最信任的位置、毫无防范的身后,又是否会迎来背叛的一刺?她是否一直潜藏起真心,企图报复害死了至亲的他?究竟是哪来的勇气,让他坚信她会无条件地服从自己?

当手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失去控制偏离棋盘,无法掌控全局的不安定感使鬼狐本能地心生起焦躁。

迅速调整好情绪,鬼狐开始为最坏的猜想思考起对策。这时——

“鬼狐……大人?”

莱娜醒来了,正讶异于鬼狐出现在她的房间,而且自己不知怎么就躺在了床上。

“有什么事情吗?我马上去办。”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前去,而鬼狐眉头微皱的严肃神情让她有不好的预感。莫非出什么大事了?

“莱娜,这是什么?”鬼狐决定摊牌。已经被她看到了笔记拿在手里的模样,也不可能装作没发现了。

“这是……”莱娜并未流露出人在秘密被曝光时应有的神色,此时的鬼狐已全然不能再咬定那并非逼真的演技。

她沉默了稍许,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说明,然道:“我想留作纪念。”

“什么?”他难以置信。

“说是‘纪念’好像也不太妥当……因为那些报导记载了我故乡的末路以及有关鬼狐大人您的信息,所以就想保留下来……我没办法带走别的东西,唯一和我曾经的家相关的就只有这个了。”

鬼狐还是不敢相信,他清楚莱娜一点都不迟钝,不可能没从报导的内容中看出端倪,“你不恨我吗?”

“恨?”她瞪大了双眼,“为什么?鬼狐大人您明明救了我……”

“如果没有我的到来,你和那个地方的人根本不会有杀身之祸吧!”他近乎咆哮地吼出真相,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暴露出失态。他一向优雅又克制、理性而从容,但在这一瞬间着实乱了方寸。

可莱娜几乎是下一秒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杀死我亲人的并不是您。”

——那又有什么区别?

鬼狐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担心鬼狐大人您并不想看到它们……怕会勾起您不好的回忆……”

——确实是不算好的回忆。

然而,再单纯、再贴合她人设的解释也没办法唤回他曾经的深信不疑。

莱娜见鬼狐看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冰冷,心口处萌生出不知名的钝痛感。

“我做错什么了吗?鬼狐大人?”她下意识上前一步。

“行了!”他制止她的靠近,“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冷色又渐渐从眸上褪却,他重新佩戴上了游刃有余的面孔,“‘百死百生’的计划一切照旧,你继续做好你份内的工作吧。”

“……是。”

从身后传来的回应被自动关闭的房门掐灭,鬼狐大步踏在空荡荡的走廊上。

——无所谓了,百死百生终究是只是表面上的计划,交给谁都无妨,反正他们最后都会成为我的饵料。

现在发觉还不算晚,大不了以后再多个心眼,只不过是回到从前谁也不相信的时期罢了。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

鬼狐一遍又一遍地劝服自己,可缭绕于脑海中的怒意迟迟未消。

自心底深处腾升而起的焦灼感,说不清道不明。

 

 

【8】

 

——看啊,最后不还是变成这样了吗?

自幼年期就开始与同族日夜竞争的经历告诉他,只有踩踏更多的尸体,才能攀登至更高的位置。信任,只不过是可笑的筹码而已。

——来迎接你们的王吧,这就是尔等愚蠢而悲哀的下场。

力量自“象征着平等”的面具源源不断地涌入鬼狐的身体里,将百人之力全部归为他一人所用,这才是“百死百生”真正的面目。

遭到背叛的盟众纷纷因痛苦而倒下,在战斗中被打破面具的莱娜略显茫然地四顾着。

“鬼狐大人……”她走向那个依旧熟悉、此时却有点陌生的背影。

“莱娜,尽完你最后的忠心。把你的原力也交付给我吧。”

鬼狐向莱娜伸出手,后者自动地低垂下了头。

——让我看看啊,你的忠诚,能再坚持到何时?

——不躲开吗……?你倒是躲开啊,莱娜!

——我不是背叛了你吗?

“鬼狐天冲,住手!”一条漏网之鱼甩出大锤,制止了他的行动,“我们居然相信了你的谎言!为了让整个鬼天盟保存下来……”

“莱娜小姐,我们都错信了鬼狐了。快跑吧,这里有我们来顶住!”另一只工蜂也嗡嗡叫地赶到女王蜂的身边。

——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信任着将你们拉入毒蛇陷阱的她吗?

——真是些碍事的家伙。不过这才是遭到背叛后应该做出的反应不是吗?

元力大涨的鬼狐轻而易举地就收拾掉了这两个吵闹的小喽啰,莱娜跪在倒地的同伴身侧,仍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感到愤怒呢?那两个人可是因你而死的啊。

——所有人都是因你而死的,是你帮我一手创立了鬼天盟。

鬼狐的手即将触碰到那个身体。此时浑身充盈满能量的他其实并不缺那一份微不足道的元力,假设他没有及时发现了“真相”,他大概还会将其留到预赛后继续效力。真是可惜了,即便是国际象棋里最为全能的“皇后”,在会留下隐患的情况下仍必须狠心舍弃。

既然迟早会为他献上生命,那么必将由他亲手杀掉。

杀死心中最后的柔软之地,杀死自己唯一的软肋。从此往后,他将不会再有任何弱点。

——让我看看你愤恨的表情吧,别在饰演忠诚的戏码了……你们都是一样的……快让我看看啊!

一道金色的箭头闯入进了神圣的仪式场。

 

 

她并非没有试想过。既然是大赛,那就一定会有淘汰与拼杀。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参赛选手变得越来越少,就必然会出现与曾经的同伴一决生死的情况。而她的命从一开始便是属于鬼狐大人的。

百死百生的计划书完全由她来经手,她清楚计划当中的每一个细节。要说征兆,其实早已出现——计划中看似详细地阐明了打败前百位的方法,却唯独,没有书写成功后的未来。

是的,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未来。

她知道,终有一天,她需要献上自己的生命。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到来。

她拾起鬼狐亲手舍弃的那副面具,呆呆地凝望着。

她还想再追随得更久一点。

如果,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她就能想好告别的话语了。

若有来生——

刺目的金光包裹住了积分百名以后的失败者,莱娜将面具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犹如一只烈火焚身的飞蛾。

 

 

【9】

 

火辣辣的刺痛将他从瞬杀的昏迷中强行扯出,鬼狐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搅动般剧烈震痛着。喉头涌上的血呛住了气管,他咳嗽了好几下才总算能勉强恢复呼吸,肺部却如同被吸入的空气烫伤一般麻痹了知觉。

承受了那样的一击、重重地摔在地面上,他居然还活着,沦落为这副模样,倒还不如直接给一刀痛快。

——又输了啊。

意识趋于朦胧间,他想起的不是那个在最后关头击溃了自己的人,而是那个时刻挺身挡在他身前的莱娜。

他赌输了。

永远以最大恶意揣测着任何人任何事的他,从来不相信人性,从来不相信世上会有无条件的信任与忠诚。他甚至连自己也不信。

他甚至不相信自己会有爱。

湿漉的触意袭来,混乱的感官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从体内流出的血,还是从眼眶中淌出的泪,亦或是混杂着泪的血。

在视野彻底模糊之前,他看见一道金色光柱从地面上升起,卷携着败者的身体碎片徐徐升空,好似正在被火焰烧却殆尽的虫蛾。

竟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样的景色,很美。

 

 

世人皆嗤笑飞蛾扑火之愚,却并未有多少人想过,其实烛火也在不断地燃烧着自身。

燃尽周身可以焚烧的一切甚至自我,只为让那微不足道的光芒能在黑暗中挣扎得更长久一点。

终究会一同归为灰烬罢。

 

 

 

 

 

 

 

 

 

 

【后记】

 

这是我码了那么多年同人第一次写刀,值得纪念,感想更是如滔滔江水。我一直是亲妈写手,也很喜欢嗑糖,把本子主题拟定为“三千世界”也是希望大家能有多点发糖的空间,然而我该死的就是……不会写pa,这辈子只会写原著向,而且写啥都能写成阅读理解,于是原作四十米的长刀到我手里就变成了四百米加长版,不过本人写得超爽倒是真的。

看到很多原著向都把鬼莱写成在凹凸大赛上才相识,但我个人想象不出莱娜小姐姐这种个性的女孩参加凹凸大赛的理由,于是就私设成两人在原来的世界里就相识,莱娜是为了鬼狐而参赛的——这就更虐了,感觉没设置成青梅竹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莱娜本可以平淡地在小镇过完一生,但鬼狐的出现带来了不幸,甚至摧毁了她的归宿,迫使她只剩下了追随鬼狐这一条出路,莱娜同样也需要凹凸大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也并非鬼狐的错,因为他同样也是不幸的,而双手沾满鲜血的他却更是有罪的。她的缘,他的罪——这便是本文题目的由来,我实在是个取题废,除了这个标题外只能用屁股想出“蛾与烛”这种没品位的玩意了。

鬼莱最虐的点大概就是生死相隔与“鬼←莱”的单恋,我这人思路清奇就稍微反转了一下立场:鬼狐喜欢莱娜,但他不自知也不承认,野心欲望迫使他自我扼杀这种阻碍他的情感,因此他是燃烧自身的蜡烛,他燃烧的不仅是周围的棋子,更是他的灵魂、他的情感;明知自己在被利用的莱娜依旧喜欢鬼狐,但在我笔下,莱娜的情感并没有那么纯粹,她的忠诚与爱抱有一种走投无路的因素在其中,除了追寻烛火的光芒,已无其他退路,当然这也是一种爱。甚至就连原设里鬼狐救莱娜的一命的糖,也被我魔改成了“如果没有万恶之源狐,莱娜根本不会遇到危险”这种带毒的刀。不过我文笔拙劣,能不能写出想表达的东西还不好说,毕竟本文前半段基本就是狐撩妹,后半段则全是狐被妹撩。

伏笔和线索我一路都有在铺垫,剧情上我个人还是很满意的,有那么一丢丢悬疑的味道,但是后半部分的节奏还是过快了。产完粮我终于可以愉快地爬墙了(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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