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实验品家庭】《彼此》（双子中心）

合志《Family》的参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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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们真的是双胞胎？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初来乍到的两位新人被同学们团团包围在中心，上来的第一句就是个令人不太愉快的问题。

“是啊，怎么？”艾思莉毫不掩饰地将抵触的神色表于面上，一旁的艾抒丝则是温和地朝大家笑了笑。

“哼哼，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叽叽喳喳的人群之外，一个绑有双麻花辫、戴着眼镜，俨然把“学霸”与“班长”两个标签贴在了脸上的女生突然插话道，“异卵双胞胎的基因是不一样的，因此会像普通的兄弟姐妹那样呈现出不同的外貌特征。”

“这样啊。”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众人很快地便对双胞胎的话题失去了兴趣。

黑发的麻花辫女孩步至双人课桌的中间，对生人有些抗拒的艾思莉下意识往艾抒丝的方向靠了靠。

“你们好，艾抒丝、艾思莉，我是这个班的团支书，名叫葵。”女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大方地自我介绍道，“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尽管来问我。”

“用不着。”艾思莉小声碎碎念着，别过头去。

尽管声音很小，但如此之近的距离对方想听不到都难。这一排外的举措让对面热心的同学顿时懵然，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

艾抒丝拉了拉艾思莉的校服衣角，在她耳边细语道：“你忘记丹尼斯嘱咐过的吗？”

一经提醒，艾思莉顿然有些难堪，只好看在艾抒丝的份上变得稍微老实了一点，不快地转而面向葵，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那以后就有劳大家关照了……”

表示友好时能派得上用场的客套话是房东先生教给她们的，而这种台词对艾思莉来说还比较拗口。

适应得更快的艾抒丝则和蔼地微笑道：“谢谢你了，班长。”

面对态度一明一暗让人略微摸不着头脑的双胞胎新同学，本打算迅速拉近距离的葵的心情很是复杂，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你们是不是还没记住我的名字，那我就再说一遍好了。我叫葵……而且我也不是班长，我是团支书。”

 

 

【2】

 

艾抒丝与艾思莉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

除了最小的弟弟丹尼斯是个正常的“天才儿童”之外，她们及哥哥斯诺、妹妹翠西都是被身为疯狂科学家的亲生父母改造过，成了拥有特殊能力的“实验品”。

五个孩子从来未离开过所出生的岛屿，直到父母因非法实验而被关进大牢，他们才不得不开始步入正常人类所在的社会，一点一滴地学会生存。

离开“家”的那一年，姐妹俩十六岁，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虽然年仅十一岁的弟弟丹尼斯表示可以亲自教授给哥哥姐姐们普通学校里全部的知识，但一同照顾他们的房东先生熊怀冬表示了不同的见解：

“未成年人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并不只是为了学习书本上的知识而已，更重要的是学习人际交往与处事，这也是你们目前最为缺乏的东西。”

丹尼斯思考少倾，也觉得有道理。“斯诺哥，艾抒丝姐姐，艾思莉姐姐，翠西姐……”环视一周，他认真道，“我知道你们对融入人类社会都有些抗拒，你们的确也没必要非得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但我们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面临一个问题——爸爸妈妈所留下的财产说不上充裕，想要获得维持生活的收入，我们就必须工作。”

“而工作就意味着需要和人打交道。”熊怀冬补充道，“更何况当今是以文凭和学历说话的社会。”

“不好意思……”斯诺举手，“请问文凭、学历是什么意思？”

房东只好又费尽口舌解释了一遍基础名词，大家听得似懂非懂。

“总而言之，”艾思莉不耐烦地说，“就是想要得到能够赚钱的工作，就必须先在那个叫什么学校的地方取得一个什么资格证对吧？”

“没错！”这番简单易懂的总结让熊怀冬松了口气。

“不去学校就不行吗？”艾抒丝不安道，听他们的说法，学校貌似是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

“也并非是绝对不可以……”关于改造人如何在普通人社会生存，熊怀冬也没办法断言只有一种最优解法，终究还是要依赖当事人自行探索。

他将目光投向丹尼斯。这个独特的家庭往往是由最小的那个孩子作出决断。

丹尼斯抬起沉思的脑袋，“我认为，大家还是体验一下学校生活比较好。更何况前段时间我已经成功研制出了没有副作用的药，可以让斯诺哥以及艾抒丝和艾思莉姐姐长时间维持普通人的外貌，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曾从住在附近的同龄女孩堇的口中听闻过不少关于学校的轶事，本人难免对校园生活产生过向往之情，常识也让他深知学校教育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成长中不可缺失的一环。诚然，他们的生长环境与经历与众不同，但今后的他们必将活在正常人的社会里，与其说是一种妥协与退让，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主动的吸收与接纳。

“不过，关于到底要不要去学校里上学，我还是尊重哥哥姐姐你们自己的意见。”他诚恳地望向众人。

沉默瞬间降临，周遭的空气好似凝固了起来。

“我、我想去。”率先作出表态的是大哥斯诺，尽管心里担忧着是否能在学校里控制好体内狗狗的人格，但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同样吸引住了他，尚不知其中有几分是出于身为长兄的使命感。

“学校里的人太多 ，太吵了，我不想去。”拥有读心能力的翠西依旧面无表情地坦言道，“有了网络，能够在家里做的工作也有很多，我不用去学校也可以。”

她说的并无道理。这一次，大家的目光又聚焦到了双子姐妹的身上。

“我只要能跟艾抒丝一起就行。”艾思莉靠向身后的沙发，她的心中其实有些反感与陌生人进行接触，而且学校一听就像管束很多的地方，但她更不愿意与艾抒丝分开。至于艾抒丝——

她看了一眼表面上漫不经心的艾思莉，顿了顿，才道：

“……我想去上学。因为听上去很有意思。”

艾思莉的眸中掠过一丝讶异，她以为艾抒丝同样不太习惯于人群，更没想到她会决定得如此干脆。

“那就这么决定了。”丹尼斯一锤掌心，权当尘埃落定。

身为半个外人的熊怀冬默默地凝望着眼前这些不平凡的孩子们，忽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大多数普通人在到了工作的年龄后，往往都会离开原本的家独立谋生，继而组建新的家庭。

——可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孩子，这个家庭更不是普通的家庭。

——他们能够赖以依靠的只有彼此。

——他们是实验品家庭。

 

 

【3】

 

幸而长期的实验没有到影响智力的发育，毕竟是科学家父母所生的孩子。

接受过丹尼斯“连笨蛋都能简单学会的义务教育三个月速成”补习，三位哥哥姐姐总算大致掌握了初中程度的知识，以至于本就坐不住的艾思莉现在看到字母和数字就恶心，而艾抒丝却表示算数很有趣，大哥斯诺也比想象中适应得要快。

考虑到他们自身的特殊情况，公务人员替他们安排了一所位于岛上、升学压力不那么大的公立学校且减免了大部分的学杂费，并在档案上写明“曾因身体问题休学一年”的经历，多少掩盖了一下他们社会常识不足的情况。至于剩下的，就全都要靠当事人自己了。

 

尽管艾思莉一开始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身边有着随和的艾抒丝，再加上热心的团支书葵，姐妹俩不出多长时间便融入了名为班级的集体。上课、作业、体操、值日……虽然很多事情都还是第一次经历，却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波折。哪怕成绩单上的数字不那么好看，“休学一年”的伪造履历也让同学们表示理解，并给予了更多的帮助。

然而，那也只不过是停留在了“友好”的层面上罢。

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艾思莉觉得在班上并没有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尽管她个人对这份关系的理解亦不甚透彻——因为哪里都没有可以倾诉秘密、坦诚相待的存在。

“我小时候也看过那个动画！”“暑假出去旅游，火车上的熊孩子吵死了。”“我记得那部电影是很早以前的吧，还得过什么奖。”“你看到昨天微博上那个新闻了吗？”“几年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呐。”“毕竟他很出名，人红是非多。”……

最大的困难不是学校里模式化的任务，而是未知却公认的常识，以及闻所未闻却仍旧每天都会出现的新词汇。

“对吧，艾思莉？”“你们怎么看，艾抒丝？”

每当周围热聊中的人突然齐齐地将目光与话题一并扔到自己的身上时，艾思莉的脊背处总会不由自主地传来一股恶寒感。

“哈？我怎么知道。”

她也并非真的想摆出一副臭脸，可她连该作出怎样的表情都不明白。她不在乎自己和艾抒丝的与众不同，也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一样，可生活中的一个个小细节总是在不断地向她强调着：你们不是正常的人。

——我们不是正常人，这我当然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不止一次地，艾思莉在心中如此咬牙切齿地想着，可还是抵御不住这份莫名的焦躁。偏偏又无法发泄出来，这让有话就直说的她觉得很憋屈。

这种时候艾抒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如既往公式化地笑着。大家在聊天的时候都能畅谈起以前的趣事，而她们只能对过去含含糊糊地缄口不言，却又不能回绝这份想要拉近彼此关系的好意。

“好啦好啦，也不是谁都知道的吧。”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往往都是葵主动出面帮忙打圆场。不知是出于那份作为班干部的使命感，亦或者是在频繁的接触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好在她从不深究与过问，姐妹的身世也就此顺利地瞒天过海。

 

隔阂——艾思莉姑且懂得这个有些晦涩的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们与外界。无法走近别人，更无法让他人踏入自己的内心。

与此同时，校园生活同样让双子与其他家人之间的接触变得少了，即便是在放学回到家后，家务与作业也占去了大多数的时间，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一天就又要结束了。

终究，能够依赖的是彼此，也只有她和艾抒丝彼此。

毕竟她们自出生起，便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可尽管如此，还是好想站在阳光下啊。

 

 

【4】

 

“艾抒丝、艾思莉！你们两个要不要参加运动会？”

正在班中来回派发登记表的葵兴致勃勃地推荐道。

“又是你啊，班长。”

起初，房东先生告诉他们在班级里有个管事情的职位叫作班长，所以也只记住了班长这个称呼，以至于团支书到底是负责干什么的至今没有明确的概念。由艾思莉起头，再加上葵本人确实很有班长气质，而且班上不论大小事她都喜欢参合帮忙，这么一来二去，连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开始这么叫了。尽管头衔仍是团支书，但现在的葵已经完全习惯了“班长”的外号，也懒得再像一开始那样强调反驳，而这个班上真正的班长反倒落得没什么存在感，好似被架空的闲职。

“运动会？是什么样的？”

葵误以为艾抒丝问的是体育类型，便大致说了一遍运动会上有的比赛项目。虽然“接力赛”、“拔河”这些是第一次听说，但诸如赛跑、跳远之类的词汇还是可以从字面意义上直白地理解。

“就是体育课上的那些啊，不过是比谁跑得快而已。”

“艾思莉要不要参加？你运动很好吧。”

虽然通过药物控制了外形，但基因改造依旧让艾思莉的运动神经远超于常人。不过自从在第一次的体育课上令同学们大跌眼镜过后，丹尼斯就嘱咐她要尽量低调一些，不要太引人注目。

“那……艾抒丝呢？”艾思莉转而问向姐妹。

“我就不用了。”

同理，作为“树人”的艾抒丝其运动能力甚至低于常人，这让姐妹二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艾抒丝不参加的话，我也……”

“就算你们是双胞胎，也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吧。”

个头高挑、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短发女生突然插话道。她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运动会的成员名单也主要是由她来负责。

“你说什么？！”

不料，这一句无心的话却惹怒了艾思莉，一把揪起对方的校服领子。

见势要发作，体委瞬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葵赶紧上前把她们分开，正欲劝架而还未开口，这时艾抒丝先一步抢过话头。

“艾思莉，”艾抒丝的语气如沐春风般温和，可其中又添夹了几分批责与恳请，“大家说得对，去参加运动会吧，我负责在后方为你加油就足够了。”

瞬时，好似被森的浓郁气息所包裹，如一针强力的定心剂，姐姐的发话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的确过激了，便怏怏地松了手。

“抱歉……”

艾思莉垂下目光，气还是没能完全消减。说什么双胞胎不应该黏在一起这种话，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

——我们可是只有彼此了。

一抬首，便又直迎上了艾抒丝的目光，相顾无言，而她那双一如既往澄澈的眼眸又仿佛是在说：

并不是这样的。

 

 

【5】

 

“加油！加油——”“冲啊——！”

冲刺的一瞬间，赛道边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艾思莉抬臂擦掉额头上的汗，随手接过负责后勤的同学递来的矿泉水。

“太好了，有艾思莉在，我们班已经拿了好几个项目的第一了。”

“可惜我们班男生的成绩不太好啊。”另一位同学打趣道，“不过只要下面的接力赛发挥得好，我们班的总积分就可以稳登榜首了。”

“放心吧，看我的！”一口气干完大半瓶水的艾思莉自信满满地保证道，在体能上比过普通人根本不在话下，而且胜利的感觉让她十分畅快。虽然丹尼斯曾提醒她和斯诺不要在运动会上过于高调，但显然被现在的她远远地抛之脑后。

视线掠过同学的身后，艾思莉注意到了不远处正注视着自己的艾抒丝，便高举起手臂向她打招呼。

艾抒丝也微笑地挥动起右手致意。能看到艾思莉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她也就放心了。

——进入学校，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后来，运动会上的忘乎所以最后还是招徕了关注，体育老师甚至来询问艾思莉有没有兴趣成为体育生，好在拒绝后对方也没有太过于纠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大家又回到了平常的日子里。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果然生物题还是要找艾抒丝啊！”

“不客气。”

树人的体质让艾抒丝与生俱来便悉知许多有关植物的特性，目送同学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向教室另一角正与同学畅谈的艾思莉。

以运动会为契机，原本与大家颇为不和的艾思莉在班上的人缘渐渐好了起来。最近还从他们口中又学到了一个用来形容人的新词——傲娇，虽然尚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不过只要艾思莉和大家的关系能变好就足够欣慰了。

自从在学校里系统地学习了生物后，艾抒丝得知自己与艾思莉其实是同卵双胞胎，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们还是一模一样的。后天实验让她们之间的外貌差异变得越来越大，甚至连性格都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而这是否也是实验的影响，就不得知了。

如果是作为正常的双胞胎长大，会是什么样的呢？

会梳着同样的发型，穿着同样的衣服，连书包和文具都是同款吗？

那是连想象都难以构建平行世界，但无论如何……

——我们本应该接触的，是更为广阔的世界。

若不曾跳出井底，那封闭的环境自然熟悉而又舒适，但他们现在已经回不到井底了。外面的世界有好吃的食物，有各种各样的人类，有危险，有不曾见过的风景……是自幼便贪玩好动的艾思莉本可以触及到更大的世界。

事实上，艾抒丝和翠西相似，她也不喜欢接触人群，但这和人类本身无关，只是因为她难以适应环境的剧烈变化——或许这也是植物基因所带来的特性之一吧——而人类社会本就是瞬息万变的代名词。她和艾思莉双方都不希望分开，故哪怕是为了艾思莉，她也要一起进入学校，不能因自己的缘故而让艾思莉错失了上学的机会。

只要是为了艾思莉，她在所不辞。

——忍耐，再忍耐下去就好了。

 

 

【6】

 

“我今天和朋友出去玩，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艾思莉”

 

望见摆在餐桌上的留言便条，又看了一眼正在阳台上摆弄蔬菜的艾抒丝，丹尼斯不由得发问：“艾抒丝姐姐，你不和艾思莉姐姐一起去吗？”

“嗯？”艾抒丝回过头，“艾思莉一个人没问题的，我周末更想待在家里罢了。”

“你该不会……是最近和艾思莉姐姐吵架了吧？”丹尼斯一下子联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尽管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印象里这对双胞胎可是一次也没有吵过架，一次都没有。

“没有呀。”艾抒丝歪了歪头，“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你们这段时间都不怎么在一起行动了，明明以前……”

“就算是双胞胎，也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吧。”

此言一出，瞬间令听者大跌眼镜。这还是他认识的那对时刻亲密无间的姐姐吗？

“艾思莉的朋友圈和我的也并非完全重合，而且难得的周末，我只是更想待在家里罢了。丹尼斯你不用担心。”

最让人忧心的艾思莉姐姐意外地能在班上交到不少朋友，这的确让丹尼斯舒心不少，可总觉得目前的情况有哪里怪怪的……

“去学校的事，真的不勉强吗？”

这时，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翠西突然开口。拥有读心能力的翠西能被动地读取到他人的内心活动，有时候甚至能比本人更了解自己。

闻言，艾抒丝愣了愣，丹尼斯亦讶然，但还是反应了过来。

“什么意思？难道上学对艾抒丝姐姐你来说很勉强吗？”

“没有啊，学校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我过得很开心……”艾抒丝反驳道，但言语中并没有多少底气。

“开心和舒适，是两回事。”翠西说完，目光又再次回落到手中的书上，不再发言。

艾抒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丹尼斯茫然地两顾，沉默骤然降临。

 

傍晚，丹尼斯敲开了翠西的房门。

“是想问艾抒丝的事情吧。”

刚一推开门，就听到正坐在书桌前的翠西直言出了自己的心声。

“艾抒丝姐姐她……真的是在逞强吗？”

比起一直否认的当事人，询问能听见心声的翠西显然是一条捷径。尽管深明打听他人的心事不是什么光明磊落行为，可丹尼斯又的的确确担心着姐姐。现在的他是一家之主，不能放置亲人的烦恼于不顾。

“她在学校里过得确实挺充实的。”翠西那张漠然的脸没有看向门口，“艾抒丝的性格很温和，连同其心声也十分温和，至于那些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心境，我也是听不到的。”

“也就是说……”

“她很快乐，但同时也很累。又或者，是她还没能发现那份深藏在心底的忧虑。”

若真是连自己也没发现的痛苦——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艾思莉呢？丹尼斯心想。

翠西“听见”了，而没有回答。

人心既简单又复杂——聆听过如此之多心声的她，也只能够这般概括。

 

“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们说。”费心思索的最后，丹尼斯也仅能对艾抒丝下达这样的嘱咐，“就算休学一段时间也没关系的。”

“我明白的，谢谢你们。”

艾抒丝盛满柔情的眼中，锐意未见分毫。见此，丹尼斯有所预感，却不再置评。

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年仅十一岁的丹尼斯也逐渐懂得，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由自己来替家人做决定，甚至只有很小一部分事情可如此。既然承诺过要全家人一起努力，那么既需要给予亲人机会，也需要给他们予时间。

缓缓地，向上，生长。

 

 

【7】

 

哪怕是热衷于旅行与体会生活的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遍览这个世界。更何况是对于方从封闭天地探出身子来、好奇心旺盛的孩童，每一天都可谓是新奇的体验。

那自然是充满诱惑力的——对于艾思莉来说。

游戏、电影、小说、杂志……且不说花样繁多的娱乐方式，光是前往小岛上的商业街，每一次都能发现新鲜的事物。就好像小时候在家里玩的探险游戏，只不过这一次，可供探索的区域是以往的千百倍之大。

“艾思莉，放学后我们一起去玩吧！”类似这样的邀请，最近也逐渐增多了起来。

“好啊！……不对，还是算了吧，”尽管心里有些不舍，艾思莉依旧回绝，“待会我还要和艾抒丝一起去超市买晚饭的食材。”兄弟姐妹们共同分担家务，也早已成了习惯。

“艾思莉你去吧。”身旁的艾抒丝微微一笑，“食材我一个人去买也可以。”

“可是……”

“没关系的，本来也是轮流去买就足够了。”

眼望艾抒丝满面的笑意，再加上被挠得痒痒的玩心，艾思莉禁不住动心，“那……”

“玩得开心。”艾抒丝先一步挥手，好似迫切地，笑着告别道。

一瞬间，不知为何，丝丝凉意掠过艾思莉发热的心头。

那是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感觉，犹若刹那拉开了距离，形成一堵无形的墙横隔了彼此。然而艾思莉没来得及想太多，在旁人的催促下走近了那些邀请她的朋友们。

目送他们有说有笑地离开，艾抒丝幽幽地转过身去。

两个背影，渐行渐远。

……

 

时光如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艾思莉从来都不是会想很多的个性，一旦高兴起来，就容易忘乎所以。在最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在她看来，自己与艾抒丝依旧在一起。

一如既往地，一直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的身在班级里的她，听见后方传来了某人的惊呼。

“艾抒丝晕倒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不是自己，这足以说明许多问题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课间，艾抒丝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座位上跌落在地。听到尖叫声的艾思莉一把丢掉手上的作业本，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抱起她。只见艾抒丝紧闭着双眼，好似只是普通地睡着了，可那脸色分明煞白得异样。

校医赶来查看，但艾抒丝的症状也不像是生病，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建议送到镇上的医院检查。

一听要去医院，艾思莉慌了。一旦进了医院，他们的身体不是普通人的事实便会立马曝光。

“不行！”艾思莉这一声喝止即刻招徕了同学们的视线，而她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理由，看上去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妹妹。

这时，艾抒丝恰巧苏醒过来。

“……我没事。”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姐妹解围，“只是刚刚有点困了。”

“真的不要紧吗？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葵用手背贴了贴艾抒丝的额头，意外地发现其体温并没有发热。

“回去休息一下就好。”艾抒丝又一次露出了她的招牌笑容，那个好似能让所有人相信她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幸福笑容，“因为某些原因，我和艾思莉都比较讨厌医院，所以你们不要责怪她。”

联系到过去“因病休学”的经历，大家好似一下子又明白了。可在场只有艾思莉知道，那些全都是谎话。

“……我来送艾抒丝回家。”每吐露一个字，口中皆仿若有涩意渗出。

 

艾抒丝说她可以走，但艾思莉执意要背她回家。

两个身体紧紧地贴附在一起，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艾抒丝的体温一直偏低，因此每到夏天的时候，艾思莉总会贴在艾抒丝的身边以获取凉意。这般久违的触感终于让艾思莉注意到，她们两人似乎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心中有千万股思绪喷涌，如翻江倒海。

她用力地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艾抒丝身体的不适，同时也在埋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故作无碍，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一路上，尽无言。

 

 

【8】

 

听闻艾抒丝在学校里突然晕倒，大家顿时手忙脚乱。

尤其是丹尼斯，在无法去医院看病的情况下，只能由他凭借父母留下来的资料进行简单的“诊断”，肩上责任重大的他可丝毫不敢怠慢。

然而实验品的研究终究不是由这位天才少年所主导，尽管艾抒丝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太大问题，他依然不敢断言完全没事，甚至冒出过前去询问还在监狱中父母的意见的想法。可那毕竟不切实际，只好放弃了。

“我真的没有事情。”躺在床上的艾抒丝坦言道，“只是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你撒谎！”曾经潜意识里认定艾抒丝不会骗人的艾思莉这一回坚定地认定道。

“不信，你问问翠西。”

艾抒丝这么一引导，大家又顺理成章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在旁的翠西身上。

一下子被当成测谎仪的翠西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

“艾抒丝只是压力很大太累了，所以才晕倒的，身体并无大碍——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听到翠西这么说，艾思莉又转而用复杂的神情看向依旧微笑的艾抒丝。

“可是，”曾与翠西私下交谈过的丹尼斯也在怀疑那是否艾抒丝仅流露于表面的心理活动，万一她只是没有发现……

——对瓷器而言，危险的不是房间里的猫，而是瓷器并不知道自己易碎。

“艾抒丝最好在家休养一段时间，至少学校对于她来说确实是压力的源头。”翠西下达结论，“如果情况没有好转的话，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这一番话使得艾思莉瞬然有些恍惚，她完全没想过姐姐会无法适应学校。明明最初是艾抒丝想要去上学，而她只是不情不愿地跟随着的一方，到后来才慢慢地习惯。两人看似都度过了充实的每一天，如今方发觉正是“充实”二字带给了艾抒丝无尽的压力。

最开始表示反感的她却成了唯一在享受这种生活的人，是多么的讽刺。

艾思莉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众人凝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能说什么来挽留。

 

艾抒丝喜欢晒太阳，所以家人专门为她在阳台上设置了一个躺椅。

对树人来说，养好身体就需要多多接触阳光，因此请假在家的艾抒丝平躺在竹椅上，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秋风吹拂。

可以毫不隐瞒地说，她能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躺上一整天，而且一点都不觉得无聊。这份久违的舒适让她身心皆得到彻底的放松，连从体表延伸出的枝桠都不由得尽情伸展，叶色青翠。

有人进入了阳台。下意识里她认为是翠西或丹尼斯，直到脚步声停驻在了很近的地方。

睁眼，脑袋微微偏侧，视界中便落入了一抹金色。

“……艾思莉？”顿然好一会，她才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你今天不去上课吗？”

“你身体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安心去学校里听天书。”

艾抒丝被这个回答逗笑了，“我不要紧的。”

然而艾思莉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昨晚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的事情。一向不擅长思考的她努力地思索过。

她坐到艾抒丝身侧的位置上，握住了对方露出来的一只手。

“艾抒丝……难道是在躲着我吗？”

树人少女讶异地睁大双眼。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艾思莉了。”

她的答案一如既往地干脆与清澈，可如今多心的艾思莉难以再置信。

“我不傻，在学校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觉得，你好像在刻意疏远我。”光是主动谈及起这件畏于启齿的事情，艾思莉的身体深处就一阵绞痛。她以前没有多想过艾抒丝的种种举动，或者说不愿意多想，因为将细节当作线索联系起来，就会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她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否就是由于这种危险的预感而将自己逃避进娱乐当中。

“可是我真的……”

“我知道自己性格不好，冲动又任性，还很别扭……一直都勉强你陪着我。没关系的，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介意……”

嘴上这么说，可艾思莉明显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抱歉，看来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艾抒丝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不禁握紧了她的手，“我们以前一直生活在无人岛上，没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所以我觉得普通人的学校是一个很好的新环境。树木可以一辈子生长在同样的地方，但动物可不行啊……考虑到艾思莉你一开始可能会不愿意去，所以我便一起陪着，但大概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了。”

“为了……我？”那个时候主动提出想要上学的艾抒丝，竟然已经想得如此长远了吗？

“我很喜欢和大家待在一起，可有时也不免会想到，如果我认识更多的人，是否还会这么认为呢？至少我觉得艾思莉应该接触更多的人，所以才想放手让你有更多的机会跟同学以及朋友们接触，没想到反而让你伤心了……”

“对不起……”艾思莉用上了另一只手，双手牢牢地紧握住她。自己居然完全没察觉到艾抒丝的良苦用心。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艾抒丝用力回握住，支起上半身，“急于想让你不用在意我而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却让你觉得好像被我推开了，也勉强了自己。”

她拥入她的怀抱中。

“谢谢你，艾抒丝！”

“也谢谢你能够成为我的家人，艾思莉。”

她亦紧紧地回抱住。

 

 

【9】

 

躲藏在阳台入口处的丹尼斯和斯诺看到了拥抱在一起和好如初的两人，相视一笑。看来此前的担忧是多虑了。

正待在房间阅读的翠西也放下了书本，看向窗外。这几个月来由于大家都要去学校，白天很久没有这么吵闹过了。

各种各样的心声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中回响，从中流露出的心意彼此纠缠，不算多么动听，但也可谓一首和谐的旋律。

——我们喜欢彼此，是因为我们只拥有彼此吗？

艾抒丝的想法确有几分值得深思。

翠西不相信血缘与羁绊，就在她第一次听见父母的心声时就不敢再相信了。

——谁也没有办法自主选择降生在怎样的家庭。

——我们是实验品之家，便只能以实验品的身份互相抱团取暖……吗？

 

“我们走啦！”

艾思莉朝站在门口的姐姐挥手。

“走好。”

艾抒丝笑盈盈地告别。

最后经过商讨，还是决定让艾抒丝每周只上三天的课，其余时间留在家中自习。说到底她只不过是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的快节奏生活，那么只要把步调放缓，慢慢前进就好了。

“艾抒丝在家的时候，艾思莉你会寂寞吗？”一起走在上学路途中的斯诺问。

“不会啊，其实我现在也想通了——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双胞胎，不仅外貌不同，连生活习性也截然相反。但双胞胎就是双胞胎，是从出生起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关系，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也对，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嘛。”

走在前面的艾思莉闻言顿而驻足，回首道：

“我已经接触过了不少家人之外的人，虽然也不算很多，但至少已经不再是‘井底之蛙’了。我想，即便是将来我见识过更多的人，也依旧最喜欢艾抒丝了！……我们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家以及亲人，但在外闯荡一番后，可以选择是否回来。拿井底之蛙来打比方的话，就是那只青蛙在走出井底后，依然最喜欢自己的家了吧。”

斯诺讶然目瞪，停顿了好一会才道：“没想到艾思莉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什么意思！小看我？！”

艾思莉发出一声大喝，吓得斯诺的狗人格差点跑出来。

两人打闹着跑往学校的方向，阳台上的艾抒丝目睹着那逐渐缩小的身影，默默地笑了。

一阵风吹落她枝头上的绿叶，飘向遥遥的远方。

——从井底走出的青蛙旅行归来，见证过了许许多多沿途的靓丽风景，但若要问它最喜欢哪里的景色，它定然笑着指向现在所身处的、狭小而又温馨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