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长篇】《枫的时间》【43】

【43】雨的时间

【——眼为汝下雨，心为汝撑伞。】

    

走到校舍门口，才发觉外面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漫天布地飘散着，不眯起眼睛细看几乎难以发现其存在。夕阳的余晖倒映在土地上几个小小水洼的表面，折射出的光如同橙红色的小太阳。饱夹水汽的风拂面而来，凉意沁人心脾。

那是一场平凡无奇的晴雨，我却无意识地盯着雨景出神。

“神崎同学……？”

听见身后传来呼唤，我下意识转身。只见一个男生手持一把黑伞站在不远处，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个子在男生中属于中等偏上，长期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与洗得很白的衬衫形成鲜明对比。印象中他的姓氏应该是杉野，名字好像是……友人。

“神崎同学没有带伞吗？我、我的伞借给你吧。”他显得有些紧张地一把将手中的折伞塞给我。

“不用了……”我正想回绝，他却抢先一步冲了出去，冒雨在操场上奔跑起来。

“别客气，这点小雨对我来说没问题的——”

“等……”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愣愣地望着手中的伞，此时的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其实我的书包里有伞，刚刚只不过是对着雨发了会儿呆而已……

既然是别人的一番好意，还是不要辜负吧。

撑开那把崭新的伞，我步入连绵的阴雨中。那天的雨一直下到晚上，愈下愈大。

次日我将伞归还给了他并表示感谢，至于误会的事还是保持沉默为妙。那次之后，他时不时便会找我来搭话，但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打个招呼。

两个人值日的时候，他主动包揽了几乎所有的活，大部分时间我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实在是感到难为情。就算想帮忙，他也会以一句“都交给我吧”而把工具抢过去。那一天在准备离校之际，他又叫住了我，语气仿佛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

“那个……神崎同学，修学旅行你有加入小组吗？”在此之前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预备。

经他一问，我才想起半个月后确实就是修学旅行，但那是期中考试之后的事情，现在就考虑似乎有些早了。

“还没有。”我如实回答。

他的神色一下子敞亮起来，“那么，要不要试试加入我们组？……啊，到时候我们组里还会有渚和茅野，一起吧？”

自幼儿园起，关于与同学组队之类的事情，我往往都秉承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大概与我自身很少加入朋友圈有关。不会主动加入，但其他同学在看到我落单时也往往会热情地招呼我进入到他们的团体里——就是这样与大家不远又不近的距离。

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同意了。

“太好了！”握拳作出一个胜利的手势，他高兴的模样就好似赢得了一场重大比赛的胜利。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那场修学旅行将会成为我一生都难以忘却的记忆。

虽然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差点还连累茅野同学一起遭遇不幸，但同样也有非常值得的收获，尤其是杀老师的话。

『无论栖息于清流还是泥水，只要不断向前游的话，就会成长为美丽的鱼儿。』

我曾一度认为，在被贬到E班之后，一切都结束了。我忘不了父亲那失望透顶的眼神与充斥在耳边的苛责声，而沦落到这般地步，都是我过度松懈的自作自受。既然是E班，那就没办法了，诸如此类的想法如带有锁链的铅锤般拖慢了我向前行动的步伐。

与心中的消沉自弃相反，表面上的我还保持着一贯的言行举止——我讨厌父亲的面子工程，但自身不恰恰也依赖着它吗？

父亲希望拥有一个知书达理、优雅自持、十足优秀的女儿，而我在他要求下塑造起的个人形象也不可否认地带来了周围人的赞美。我必须承认，这份虚荣我讨厌不起来。如果真的对此深恶痛绝，那么在被放逐到不再有希望的班级后，为何还要苦苦地继续扮演着别人喜欢的形象？至少在此之前，我也应该在熟悉而且信任的人面前展现真正的自己。但我却害怕任何人知晓那个截然相反的不良的自己，害怕面对失望的目光，因此无论与谁我都没有深交，更别说是敞开心扉了。

说到底，我究竟是喜欢自由，还是喜欢在受到禁锢之后所尽情释放的快意呢？

若不是被迫曝光，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恐怕会被我永远地隐藏起来吧。现在与我分享着秘密的，只有茅野同学而已。

现如今能收获到大家的赞美与认可，也是因为他们不曾知道我最虚伪的一面。至于杉野同学他，也是一样的吧。

以前的我身边也频繁地出现过态度特别热情的男生，我并不是不明白这份殷勤背后的含义，只是我没有办法回应那样的心意。我拒绝过一些人的告白，其中甚至包括自己抱有好感的对象——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没办法接受吧。因为，他们喜欢上的是那个温文尔雅、古典贤惠的“形象”，一旦知道我是个会打扮成太妹制霸游戏厅的不良少女，肯定都会被吓跑吧。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也不打算去改变。

在爱上叛逆之后，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会在空闲时到游戏厅好好放松一下，只不过由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不会再进行夸张惹人注目的打扮了。

虚荣也好，虚伪也罢。清澈的水让我感到舒适，身在污浊的水里也同样有一番惬意。

 

尽管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杀老师的话确确实实地激励了我，让我在学习上也重新振作起来，甚至可以说投入了以往所没有过的热情。期末考试国语单科第二的成绩虽然有点小遗憾，但对恢复往日干劲的我而言已经很满意了。

走出校舍的那一刻，整个天空都分外晴朗，碧蓝如洗。

归途期间路过一家开在商店街的游戏厅，只是不经意地往里面瞄了一眼，就稍稍有点心动了。似乎是老板瞅准就要放暑假，里面购进了好几台新型号的游戏机。虽然这家店开在我每天放学的必经之路上，但还并没有去过这间游戏厅，害怕被熟人认出来的我往往会在周末去离家较远的地方玩。

一边想着“反正已经考完试，就好好地放松一下吧”，一边又担心“不行，我现在还穿着校服，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怎办？”，就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了小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呜呜，哇啊啊啊……明明是我们先到的！呜呜呜……”一个小女孩站在一台新型号的机器前抽泣。

“就是啊，你怎么可以插队呢！”同行的男孩向一个无业游民模样的成年男子抗议道。

“臭小鬼乖乖玩泥巴去，这种高难度的游戏不适合你们。”头发染成了刺眼的金色，男人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在这个大人都还没下班的时间点到游戏厅里跟小孩子抢东西，如今的不良玩家也是越来越多了啊。

“凭什么！你欺负人！”另一个戴帽子的小男孩走上前。

“要我让给你们也行。”男人指了指身后的“拳皇”得意地笑了，“你们之中有谁单挑能赢过我，我就拱手相让怎么样？”

一听到要PK，面面相觑的三个人立刻畏缩了，看起来还是新手的他们并没有战胜对方的信心。

“我来代替他们跟你比一场，怎么样？”我步入到他们中间，“如果我赢了的话，就把这台游戏机让给他们，好吗？”

男子投向我的目光充斥着诧异，大概是不相信顶着一副好学生面孔的我拥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来就来，还怕你不成，输了可别哭鼻子哦。”他没有理由不接受女初中生的挑战书。

结果自不必多说，我连赢三局大获全胜。尽管原本就对这种会欺负小孩的玩家不抱希望，但没想到他的技术和人品一样低，赢得太过轻松反而无趣了。

就在我向孩子们告别准备离开时，透过玻璃墙我看见了一个，不，好几个认识的面孔。几乎是本能地，我躲闪到附近一台跳舞机的后面，借助巨大的机器来遮挡住自己的身影。

竟然偏偏遇上了最麻烦的人……

来者正是椚椚丘中学的学生会长，浅野学秀，以及同为学生会成员的他的跟班们。几人都佩戴有红色袖章，显然是趁刚放假大家都忍不住想放松时，来商店街这边检查本校学生的风纪情况。椚椚丘的校规明令禁止学生进入游戏厅之类的场所，若是被他们发现，本就已经是E班的成员的我很有可能会面临退学的处分……

“会长，别生气了，E班那群家伙只是运气好而已……”

“就是因为你们几个都抱着半吊子的心态小看对手，才会统统输给他们，不是吗？”

不好，他们已经进来了！刚刚才在考试中输掉的他们都还在气头上，若是在这个时候被抓住把柄可就真的完蛋了……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右臂。

以为被抓到的我差点惊吓出声，定睛看清对方的模样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杉野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用眼神传递着信息。

而他也用行动表达出了“跟我来”的含义。二话不说的他拉起我，尽可能避人耳目地在机器间穿梭，朝角落的方向跑。见前方的墙体出现了缺口，我正感到庆幸，又在拐进通道时被泼了一盆冷水——我本以为那里会有可以藏身的卫生间，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用来堆放杂物的储物间。

“这里的厕所在二楼，可是楼梯在很显眼的地方，只能藏到这里了。”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杉野小声地解释道。

他好似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大概是平时就有来过的缘故。

接着他打开储物间的门，里面有大约四平方米的面积，然而大部分地方都被大大小小的纸箱与清洁工具占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立足的地方。他擅自将里面的清洁用具拿出来摆放在一旁，总算是腾出了可以勉强容纳下两人的空间。

他招手示意我先进去，别无选择的我为了逃过一劫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堆放杂物的地方气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我便用手帕捂住口鼻缩到最里面，杉野随后进来并关上门，接着我就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被一个结实的身躯抵住。由于我面向里而杉野朝外，所以我们二人处于背对背的状态，并非预想中面对面的场景让我不再那么紧张，里面的空间也要比想象中宽裕。

“抱歉，以前我一个人藏在这里绰绰有余，两个人的话就可能挤了点……”他小声道。由于身高关系，他不得不微微屈膝，此刻我们的两肩平齐。

“不，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帮了我……”我自然没漏掉他方才话中提到的关键字，“杉野同学曾经也像现在这样……躲避风纪委员吗？”

“周末的时候有来过这里几次，有一次差点就被他们看到了，于是在情急之下便发现这里可以藏身。”在呛人的烟尘中，隐约能闻到一股从身后飘来的柠檬香皂味。

“这里离学校很近，太危险了……”

“是啊，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其他地方哪里有游戏厅……”

不清楚？杉野是属于很少玩街机游戏的那类男生吗？但又为什么会经常来这里？

“杉野同学是刚刚接触电玩的新玩家吗？”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了。

“算是吧，准确地说是很久没玩了……修学旅行的时候看到神崎同学你打电动那么厉害，就……就稍微有了点兴趣。”

不会吧……心脏跳得有些厉害，可惜目前所处的环境不允许我大喘气。

“刚刚看到神崎同学教训了坏人，真的很厉害啊。”

果然被看到了，好丢脸。

“别说了，太不好意思了……”

“怎么会，我觉得很帅气啊。”

帅气什么的，饶了我吧。

“神崎同学很喜欢电动对吧？”

“嗯，应该是的……”这个时候就算否认也完全没有说服力。

“那太好了。”

太好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感叹？

“难道杉野同学不认为，这是很不符合我形象的事情吗？”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说出来，“不会觉得……失望吗？”

“有吗？”他的声音是毫无掩饰的开朗，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哪怕偶尔会变得紧张，但在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以爽朗的态度待我。“相反，我知道了神崎同学喜欢的事物，高兴还来不及呢……”

别说了，快别说了。

这样根本不值得……我其实完全不适合你，我并不想伤害……

就在我终于想好措辞之际，他突然发出嘘声示意我安静，看来浅野同学他们已经很接近了。狭小的储物间内极度静谧，后背隔着夏装缓缓传递来他的体温，心跳声与呼吸声皆清晰可辨。

周遭寂寥无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或许过了很长的时间，又或许很短，期间我思绪万千，想了很多很多。

喜欢电动仅仅是我另一面的一部分而已，若是知道了全部，他肯定就……是他的话，说不定能够像茅野同学一样接受？但就算接受了又怎么样呢，从我的角度考虑，我还并没能像恋人那样喜欢他，所以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被他喜欢，我只是在耽误他而已……

倚靠着的躯体忽然动了起来，差点失去平衡的我稳了稳身子，一道光顿时从后方射进来。

我转过身，只见他站在光亮处向我伸出手，“已经安全了，神崎同学。”

光芒刺激着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他的身影在视野中变得有些晃眼。明明只是普通的阳光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灿烂呢？

把手放到了那只宽大而粗糙的手掌里，想要说的话又不受控地咽了回去。

对方还没有表示就擅自拒绝，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一点——我努力地给自己找借口。在他正式表示心意后，再明确地拒绝也不迟吧。

嗯，就这么决定了，这样对我们来说都好。

 

在那一天下定决心后，我便一直平静地等待着。

那之后的他一如既往地，主动对我说话，主动送我回家，主动关心我的方方面面。而我则是愈来愈焦急——为什么他还不打算告白呢？

为此我故意答应了他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在新年参拜神社等等的邀请……明明已经有过很多独处的机会，明明好几次连我都觉得气氛不错是绝佳的告白时机，为什么他都只会一脸幸福地傻笑？

快给我行动起来啊，笨蛋……不然……不然……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第三学期。连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情人节巧克力交给他的。感谢他一直对我那么好？感激他喜欢了我这么久？亦或是愧对？对他将感情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感到很抱歉……？

也可能是更简单的理由——提到送巧克力的对象，就只能想起他而已。

收到巧克力的他像个傻瓜一样激动得撞树，我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他能高兴就太好了。再让他开心一段时间吧，就一小段也好，一小段……别给我到现在才开始不忍心啊，神崎有希子！

“神崎……有希子！”

突然被叫到全名，我愣了一下，眼望面前这位刚刚还在狂喜撞树的少年突然一本正经的盯住我。

“什么……事？”我有了某种预感。

后山树林里席卷而起的风在耳边呼呼地鼓动，郑重地捧起他口吐出的每一个字在林间快速穿梭，最后于我身处的世界里拼凑起一句完整的话。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冷却后的琼脂一般凝固了。

“……噗……噗哼……”终于忍不住了，我捂嘴偷笑起来。

“不、不要笑啊！这可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到他现在一定羞红了脸。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最后还是笑出了声，全然不顾形象。

肚子好痛，我是有多久没在别人面前这么痛痛快快地笑过了？……啊，不行，不能光顾着笑了，要好好回答对方才行，我好歹等这句话等了这么久。

轻咳一声，我摆出平常微笑的样子。

要怎么回应才好呢？明明早已经想好几个方案，一到临场却忘记得差不多了。

而且……忽然有点不想说出来了。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呢，如果他早一点说出来的话，我恐怕就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了。就是因为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告白，我才不得不陪了他那么长的时间，结果就是这段相处的时光让我……不太妙啊，我居然有一点点心动了……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么，我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

 

——『鄙人觉得杉野有希子这个名字不错，有希子小姐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