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长篇】《枫的时间》【37】

【37】守护的时间

【——并非不得不相信，而是愿意去相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全班同学会在一天之内突然分裂为两个阵营、因分歧而对立？

——是“杀”，还是“救”？

一个赤裸裸的问题被抛到面前，使她不得不马上作出选择。

……

时间稍稍回溯，回到今天早上的时候。

明明没什么明显的变化，满目依然是那熟悉的山林风景，周身依旧还是那浓郁的植被气息，双足踏上石阶的触感却与以往有所不同。

是因为如今身上没有触手带来的痛楚吗？可按理来说此时的身体应该更轻盈才对，为什么会感觉那么的沉重、寸步难行？

自己是在害怕吗？

如果是的话，那又是在害怕什么？

哪怕想装傻，她也骗不了自己。正因知晓恐惧的源头，她才感到恐惧。

虽然寒假的时候有不少同学都来探望过自己，邮件的问候也有很多，然而正式在学校里见面的意义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她已不再需要扮演“茅野枫”这个角色了，但也不能完全成为“雪村亚佳里”。

尽管相信友善的同学们依旧会像往常一般接纳自己，但被接受者仍没能自我原谅。简而言之，便是她的内心充满着愧疚感。莽撞与一意孤行导致她误会了杀老师，同时也对大家撒了很多的谎，更重要的是，杀老师秘密的过去因她而曝光了，班上每个同学的杀意都因此产生了动摇。

杀老师并非真正的怪物，他曾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

匕首刀刃、枪口所对准的是人——这是在杀人。

没有任何暗杀行动的寒假在众人沉默的思索中悄然逝去，它溜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空洞而漫长，仿佛此前丰富多彩的每一天皆是梦幻的泡影。让人不禁揣测，这是否由于过去的一年太过充实而导致的副作用。

如果怀揣着这份愧疚，可以减轻一些愧疚就好了。

呆呆地凝望着前方潮田渚的背影，茅野出神地想。

有渚陪伴在身边，紧张感莫名减轻了不少。如果没有渚今早在医院里的开导，自己肯定又会再一次地钻进牛角尖吧。

一股奇妙的感受突然袭来。

渚的后背，原来有这么宽阔吗？

那个比印象里有所成长的肩膀顿然停下，原来已经抵达阶梯的尽头了。

杀老师正静静地伫立在校舍大门的一侧，迎接每一个在第三学期第一天登校的学生。

“早上好，杀老师。”“早上好，渚同学。”

紧随其后，茅野经过杀老师的面前，后者将视线从前一名同学转移到她的身上。渚也不由自主地回顾，在意着茅野面对杀老师时的状态。

“早上好，杀老师。”

与以往每一次一样，茅野保持着开朗的语调和饱满的笑容，唯一不同的是，这是第一次，以百分之一百的真心发出早安的问候。

“早上好，茅野同学。”

那是一如往矣，百分百真诚的微笑。

 

“小枫，身体怎么样了？”一走进教室，仓桥就关切地上前询问道。

“嗯，已经没问题了。”

“那就好，不要勉强哦。”

之后又有很多人陆陆续续来到茅野的座位附近问候，似乎都想亲自给她注入一发安心剂。简简单单的举动仿佛是在表达：“茅野枫”对我们而言依然与从前一样，我们也还是跟从前一样。

她只能不断地回复“谢谢”以及“谢谢”。

尽管如此，她也深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整个教室都沉浸在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当中。而她则是一切的元凶。

“最愚蠢的杀人方式，就是因为感情和欲望而毫无计划地杀人。这么做连动物都不如。”比琪老师倚靠在门框上，黯然道，“其次就是，一边遏制着自己的感情一边杀死对方。你们不能用我这样的杀人方式，这样虽然得到了金钱，却会失去很多其他东西。”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余留一个寂寞的背影，“尽情地苦恼吧，小鬼们。为了不扼杀掉……你们最重要的情感。”

同学们唯有回以沉默。这时，茅野注意到渚放在桌面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一些。

……

下午放学之际，渚将全班同学召集到后山的树林里。在众人面前，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想寻找……拯救杀老师性命的方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果然，是渚会有的想法啊。茅野暗想。

“……在听了杀老师的过去之后，我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把他看成暗杀对象了，大家肯定也和我一样吧？三月炸掉地球也不是出自杀老师自己的意愿，杀老师原本也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和我们一样，经历了失败，与后悔，重生之后来到我们面前。为了让我们不犯下他曾经犯过的错误，教了我们很多……最重要的是，与杀老师一起度过的时光实在是太开心了，面对这种老师，自然而然地在暗杀之前会想先救他吧……”

仓桥率先举手表示同意，然后是片冈，接下来又有不少同学陆续地表示支持。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大量的认可，渚一脸欣慰地松了口气。

“抱歉打扰一下你们的气氛，”中村莉樱突然站出来道，“我反对。”

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她的身上。

“老师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暗杀者与暗杀目标。这一年里建立起的这种关系，对我来说也非常重要。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必须杀了老师。”寺坂组的成员此时也聚集到了中村的身边，无声地道出他们的立场。

他们的观点是，即便想救杀老师，目前也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乃至头绪，如果到最后也没找到那便是白白浪费时间，迄今为掌握暗杀技术而付出的时间与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有才能的家伙啊，总是会误以为所有的事都能顺利解决如愿以偿呢。”赤羽业猛然打断了正想辩解的渚，“是吧，渚。你也太得意忘形了吧？”

后者彻底愣住了。

“E班暗杀能力最强的就是渚你啊，结果你却说要放弃暗杀？完全不顾那些，明明没有才能却还是拼命努力暗杀的人……”他的语气尽显挖苦之意。从众人讶异的表情可以看出，大家都没想到业会以这种方式来反对渚。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首先，论暗杀能力业同学比我不知道要强多少……”

“你这么说我就更生气了……”他毫不掩饰厌恶地道，“其实你自己，是最不了解力量弱小之人的心情吧？”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并没有想这些！”渚彻底慌了，少有地激动起来，“业同学你不喜欢杀老师吗？不是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吗？！”

“你还不懂吗！”业怒吼起来，“那只章鱼为了让我们，不会像渚你一样表现出自己的胆小脆弱才努力搭建起了快乐的教室啊！因为杀意减弱，这间教室就无法成立了啊！连杀老师的这些苦心都不明白吗？！不光是身体，连脑子都是小学生吗？！”

最后一句话对渚而言宛如当头棒喝，他霎时间沉默了。

见渚流露出抵抗的眼神，业更是莫名地勃然大怒起来，开始动手推搡对方。在业揪住领子之际，实在按耐不住的渚使出一记三角绞利用体重将其压制在地，而业竟然顽抗地硬是撑住身体站起。眼看两人就要大打出手起来，矶贝与前原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并合力控制住业，另一边杉野也前来阻止不受控的渚。

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啊？茅野以及身旁的奥田都不禁表露出了担忧的神态。如果只是在意见有分歧，还可以好好商量，但眼前却因矛盾而彻底激化开来……而且总是隐约能够感受到，目前的情况可能远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这时，一身指挥官打扮的杀老师突然插入到双方的正中间，提议对“杀”与“救”有歧义的双方分为红蓝两队，利用涂有颜料的匕首和玩具子弹、采用生存游戏的模式决出胜负，胜方的意见将成为全班的意见。

换而言之，便是综合实力更强的一方拥有话语权。

“为师我，会尊重重要的暗杀者们拼尽全力所决定的意见。最讨厌的就是，到最后一刻班级依然是分裂状态。如果大家替为师着想的话，请答应为师一定不要做出这种事。”

杀老师的真实用意，是希望每个同学在迷茫后都能得出自己所思考过的结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固然有各自的理由，重要的是要先明确自己真实的心意，才有办法为之而行动——迷惘需要一个契机来彻底终结。

对于杀老师的话，没有人提出异议。

率先作出选择的是实力强劲的千叶同学与速水同学，他们一同选择了杀派，渚顿时变得不安起来。

通过战斗来交流彼此的想法，的确很有这间教室的风格。茅野想，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形式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啊，在开始杀杀老师的那个瞬间，其实后悔了。心里隐隐觉得‘想让这个老师活得更久一些’……大概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吧，所以心里会有相同的想法……”

住院期间，茅野也考虑了很多有关杀老师的事情。失去复仇理由的自己之所以留下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份难以掩饰的喜欢之情：喜欢这里的同学，喜欢创造了这个班级的杀老师。那个时候，姐姐舍命阻止了暴走的杀老师，诸多的人才免受灭顶之灾，因此现在大家所享受的这份平静，也是姐姐用性命换来的。

想要守护，现在的时间；想要守护，姐姐曾守护过的杀老师。

“所以我……想要保护杀老师。”茅野拿起了代表拯救派的蓝色子弹。

喜欢杀手这一点，也是因为我们是姐妹吗？突然联想到了别的事情，茅野自顾自地脸红起来，下意识转过身去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太好了……”望见茅野的背影，长舒一口气的渚由衷地感到欣喜。其实他此前一直都在暗暗地害怕，茅野会不会仍然放不下对杀老师的敌意……不，确切地说，他真正担心的是，茅野是不是还在演戏，会不会只是假装放下了仇恨。

『全部都是演的。』那个时候，她只用一句话就将所有大家一起创造的回忆击得粉碎。

事到如今，哪怕茅野依然坚持“杀”，他也能够体谅，毕竟是杀老师的暴走间接造成了雪村老师的死亡。他唯一希望的，便是茅野不要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起来，他想看到真正的她。他不愿承认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她是完全虚假的。

如今的她仍使用着“茅野枫”这个假名，但她亲口说过自己再也不会演戏了，她答应过自己不会再逞强。那样的话，会是完全出于真心吗？

犹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尽管那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异变白昼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仍心有余悸。

而今早上，茅野给出了“会认真考虑并给出诚实答复”这样的承诺。

——那个破涕为笑的表情不可能是假的。

他应该相信吗？

但是他愿意去相信。现在的他能为茅野做的事情，就只有相信而已。

接下来，看着同学们怀着各自的理由纷纷选好派别，渚的心中如五味杂陈，觉得自己并没有周全考虑到大家的想法。

就在他也准备去拿武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同时来拿装备的业。几乎在看见对方的那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调头就走。

“啊啊，完全翻脸了呢……”将状况尽收眼底的杉野表示无可奈何。

“之前我就有点在意了。”茅野道，“那两个人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是啊，一年级就是同一个班的，两人经常一起玩。”

“但是……他们俩对对方都太客气了。总觉得他们把对方当作客人一样，称呼的时候还要加上‘同学’。”明明渚对杉野是不使用敬语的。

比起业，渚似乎跟杉野一起玩的情况比较多，对后者的态度也明显没有对前者那么拘谨。此前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茅野对他们两人都有特别留意，也是碰巧才发现了这样的违和感。

“这么一说还真是呢，哪像我刚来班上的时候就和大家彼此称呼其名了。”杉野满不在乎地笑道。

“是杉野你太自来熟了啦。”

“是吗？茅野你刚来的时候，不也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了吗？虽然一开始总是故意不肯对我去掉敬语。”

“唉？！那、那是……”突然被挑起陈年往事，茅野开始慌张了。

当时确实是为了快速融入班级而使用了一些技巧，但不算犯规吧……

“没关系的啦。”杉野摆摆手，一边往更衣室的方向走去一边道，“不管茅野你一开始是出于什么理由，现在我们还是好朋友就足够了。”

真是的。茅野呼出一口气，安慰自己的人里没有哪个像他这么完全不带拐弯抹角的，不过这也恰恰是杉野的优点。

她伸了个懒腰，朝另一个方向的女子更衣室走去。

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两周，好久没有彻底活动一下身体了。虽然在医生的安排下进行了几次复健训练，但那种程度根本算不上运动。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久违地好好发挥一下原本的实力吧！

 

场地部署完毕，由乌间老师担任裁判，选择中立的小律进行实况转播。E班全员都换上了超体育服，并利用喷绘在服装上涂饰迷彩。杀救双方的人数几乎是对半开，但男生数量占优的暗杀派战斗力显然稍强一些。

战斗的号角吹响，双方即刻展开了速攻战。被部署在侧方防守的茅野无法纵观整个战局，但从耳机里不断传来的战报可以大致判断出，目前的形式对救派不利。

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只会有害无利，就在她焦躁不安地待机之际，不远处传来仓桥的哀号声。她急忙赶过去查看情况，只见仓桥倒在地上，胸前沾满了红色的……颜料。

“……我输了。”仓桥带着哭腔，“小枫你要替我报仇啊。”

茅野猛地抬头，只见游击得逞的冈野日向正准备从半空中撤退。她二活不说跃上树梢发起追击，与冈野一样利用弹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

茅野一边大胆地从后方近身一边挥舞手中的匕首，瞬间感受到杀气的冈野则十分灵敏地翻转身体并后退闪躲，同时通过不断地跳跃来转移落脚点。但很快，下一波攻击又再度袭来，着实让她感到非常吃惊。

“挺能干的嘛，小茅野！竟然能跟得上我的动作！”冈野身体的灵活性在全班女生中当属第一，她本人对此也十分自信，因而万万没想到平时体能成绩毫不起眼的茅野竟然能在速度上与自己平分秋色。

“留了一手吗？”冈野伸出藏在鞋子里的匕首，展开引以为豪的连环踢击，“体育课的时候你可做不出这种动作哦！”

茅野边后退闪躲，边苦笑地解释道，“我身为演员本来就做过这方面的训练，反倒是移植触手后头脑和身体都变迟钝了……”如今摆脱了触手的束缚，就好像为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卸下了重担一般，整个躯体轻盈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当初训练的时候，她频频抱怨过课程的辛苦，也曾疑惑其是否真的有用处，但在挨过去后就发现，能参演武打戏的儿童演员是业界内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己的人气也是因为出演了一部动作戏而一路飙升。优异的身体素质也为过去承受触手的负荷提供了体力基础，然而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当初的训练成果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现在疼痛消失，我就能集中精神了。”茅野向后腾空跃起，同时掏出藏在衣服中的手枪，“这个位置的话，就不会打偏了。”

——我要保护……杀老师！

双手握枪。瞄准。

“啪！”“啪！”

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后背猛然受到两股结实的冲击，就好似有人在她的背部重重地锤了两拳。意料之外的受袭让她顿然愣住而错过了开枪的时机，整个人呈直线坠落，最后跌坐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

竟然是木村正义同学从背后开枪偷袭，这一招实在打得她措手不及。全班速度最快的二人组携手联合，茅野唯有惜败退场。

“茅野，你要是能早点拿出这份认真的干劲出来就好了。”木村朝她微笑道。

“在小茅野你一个人暗自努力的时候，我们大家也都在认真地磨练自己。”冈野也从后方的树上落下，伸手拉起坐在地上的她，“无论这场战争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什么，下一次我们再一起认真地杀吧！”

胜利的二人组再度爬上树，继续投入到战斗当中。

“那么待会见！”“对了，下次记得给我签名啊！”

呆呆地遥望两人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落败退场的茅野心中不禁蔓延开一阵暖意，嘴角也在无意识中向上勾起了弧度。

——果然，好喜欢这个班级啊。

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情报，茅野独自走向位于场地中央的观众席，从那里能居高临下地观察到整个战场的情况。

似乎还没有渚退场的战报传来，不知道他那边现在怎样了。

“加油啊，渚。”通过装设在帽子里的对讲机，她轻声道，“我们一起来守护杀老师吧。”

在指挥官不间断的号令与战员频繁的情报交流中，这一声小小的祝福很可能被信息洪流所淹没，但即便传递不到那里，她也相信渚守护的信念一定会比自己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