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依陵

【长篇】《枫的时间》【12】

【12】面的时间

【——每个人都有一千面，每一面都是真实的“我”。】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下一周，就是学校一年一度的修学旅行。旅行的目的地是日本最热门的著名古城京都。算上以前拍戏的经历，我已经去过那里不少次了，然而现在的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学生，理应为即将到来的旅行而感到兴奋。

身为暗杀教室的学生，旅途中也自然要开展暗杀行动。在乌间老师的安排下，全班将分为四个约六人的小组，由杀老师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分别陪同。而我们的任务是，在本组的时间段内将杀老师带到适合阻击的地点，届时政府雇佣的专业狙击手将实施行动。

杉野友人、潮田渚和我已经约定好在一组，那么还差三个人。

渚应该会向赤羽业发出邀请，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跟那种直觉灵敏的人接触，但又不能够避免，既然如此……

为了寻找组员、讨论行程，班上的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有一个人落了单。只见一名绑有两根麻花辫、面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女生孤零零地待在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她是此前曾尝试用毒物“暗杀”老师的学生——奥田爱美，她本人非常擅长理科，但由于文科成绩很差而沦落到E班。不擅长表达的她甚至直接请求杀老师喝下自己特质的毒药，故那次暗杀当然因药品对老师无效而以失败告终。在语言和情感方面的迟钝，更是造成了她怕生与容易被孤立的性格。

由于座位相近的缘故，平时经常能看到那个女生在与业交流，两人之间的关系好像还不错。怕生的少女与张扬的少年，似乎是个奇怪而又莫名契合的组合。

把她拉入自己的圈子里，应该不赖。

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我便展开了行动。

“奥田同学，修学旅行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小组？”

“……！”面对突如其来的邀请，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是、是在问我吗？……那个，当然……愿意！真的可以吗……谢谢！茅野同学！”因性格内向而常常离群的缘故，这是奥田同学来到E班后第一次被邀请参与群体性的活动。她的感激与兴奋之情不由得溢于言表。

明明应该是邀请方的我表示感谢才对。

“那一起来参加小组讨论吧！”我拉起她向大部队走去。

如果她真的与那个业关系比较好，说不定我就能间接地从中得到一些情报，或者通过她来向对方传递一些足以干扰判断的信息。不管怎么说，头号的防备对象必须时刻留意。

杉野邀请了班上的班花神崎有希子加入，对方是一位认真而文静的长发美女，经过一个多月以来的接触，实在很难想象这种类型的学生会进入E班。杉野暗恋神崎，这也是E班里除了神崎本人以外众所皆知的事情。

没想到角色特点只有棒球的杉野这么能干，居然有本事能邀请到班花。如此一来，我们组的人就齐了。

“扭哈哈，现在由为师来分给你们每人一本《修学旅行指南》！”杀老师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分发给每人一本大号字典那么厚的书，“建议你们在旅行的期间携带哦！”

于是马上遭到了来自杉野的吐槽：“呜哇，这么厚重的指南，怎么可能随身带着！”

“话说回来，这个指南也详细过头了……”粗略地翻了翻书，渚同样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吐槽角色，“居然还有在旅行地点向心上人告白的指导啊。”

“什么！哪一页？！”

“杉野同学你的目的未免有点太明显了……”这句吐槽由我代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渚来负责。

“茅野你还是不肯对我去掉敬语吗……”杉野也将关注点放在了不那么重要的地方来回避有关自己的话题。

“不过感觉带着它，说不定真的能在某些地方派上用场吧。”渚若有所思地说道。

 

时间很快到了修学旅行的当天。

在为期三天两夜的修学旅行里，同学们将在第一天上午乘坐新干线出发，中午在住宿处放置好行李以及用餐完毕后，下午就可以开始进行自由参观，只需在规定时限前回到旅馆集合即可，晚间则禁足不准外出。引诱杀老师的行动设置在旅行的第二天，同学们可以一边参观名胜，一边考察适合的暗杀场地。所有行程结束的最后一天傍晚，全员再乘坐新干线回到东京。

“啊哈，真有意思呢，渚。”在前行的列车上，目睹了平时不起眼的菅谷同学为杀老师现场制作了一个精致的假鼻子后，我不禁发出感叹，“一出来旅行，就能看到大家令人稍微意外的一面呢。”

“嗯。”他也颇有感触地回应道，“随着接下来在旅行中遇到的事情，也许能更多地看到大家不同的侧面呢。”

原本只是无心的感慨，但在我说出口后，便立刻发觉这实则莫大的讽刺。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茅野枫这个角色一定会被自己隐藏起来的一面，连本人也不一定能看透。

与此同时，我们的话也在冥冥之中预言了“某个事件”。起因与线索只是本组的女生们在去买饮料时与隔壁车厢的外校不良少年擦肩而过，以及下车后神崎发现自己用来记录行程的小册子不见了。然而，哪怕知道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可以视作名为“伏笔”的暗示，我们恐怕也无法避免现在的状况——

第二天的下午，作为最后一个协助暗杀的小组，大家来到偏僻的祇园深处，准备选择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作为目标地点。结果就在途经窄巷的过程中，我们遭遇到来自其他学校的高中生的拦截。

“真是太凑巧了，为啥会来这种容易实施诱拐的地方呢？”对方足有三人之多，身材全都高大健硕。

“没男人的事，把女人留下就可以滚回家了。”

二话不说先干架的业率先揍了对方其中一人一拳，将他的脑袋撞到一旁的电线杆上。然而就在他分神的空档，暗藏起来的第四个高中生突然出现，用金属水管袭击了业的后脑勺。

居然被不良少年盯上了。巷子的两头都有人，我们根本无处可逃。怎么办？

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方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同时我的双手被非常利落的单手反锁技固定住，动弹不得。连最擅长打架的业都倒下了，杉野与渚自然也被陆续击倒，而被牵制住的我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次，无能为力。

除开恰好不在现场躲起来了的奥田同学外，我和神崎都被不良高中生们绑架到了一辆疑似偷来的面包车上。

“唔哈哈哈！这些家伙太容易搞定了！”

我们两人都被用绳子牢牢绑住，坐在容易被看守的中间座位。位于后排的两人常常把手伸过来，对我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说过吧？平时只知道计算的小鬼啊，对于这种需要力量的事情是完全无能为力的。”正坐在副驾驶上、脸带伤疤的那个人似乎是他们的领头。

在这种时候，顺从可能会是明智且更安全的做法，但我实在沉不住气，“这是犯罪啊！把男生们打成那样！”

渚不擅长打架，被他们用拳头揍了后希望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话可不好听啊，修学旅行咱们双方不都是很无聊的吗？这是我们想要让你们也一起乐呵乐呵的一片心意啊。”

给自己的恶行寻找开脱的理由，这样的反派角色肯定会是炮灰。我暗暗咒骂道。疼痛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我体内触手的存在，或许正是因为最近锻炼了触手的力量、对自己的个人战斗力有了自信，我才有勇气与对方呛声吧。

至少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用触手代替刀具为自己做便当了，比如用来切生的胡萝卜。

“我说，先去卡拉OK吧！卡拉OK！”靠近我的那个男子将脸凑过来，喷了我一脸的口臭。

“为啥专程来到京都还要去什么卡拉OK啊！这不是在糟蹋旅行的时间吗！”还有你的嘴巴真的很臭！

“真是不明事理啊，这糟蹋的感觉不也挺好的嘛。那边那位小姐的话，一定能明白的吧。”副驾驶说着开始拿出手机翻找照片，“我有在哪里见到过你呢，因为我总是叮嘱朋友见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女人就要向我报告。”

他将手机伸到神崎同学的面前，看到显示屏上的照片时她着实震惊了一下，但仍旧一言不发。

“去年夏天在东京游戏厅里拍的，这是你吧。”

照片中的女生的确长得很像神崎同学。那名女生留有染烫的长发、身着时尚前卫的夏衫并佩戴着不少饰品，乍看给人的印象就好似不良太妹一般。

“当时本来计划把你拐跑，不料却让你逃跑了。你在那里泡的时间可不短呐，没想到竟是那个椚椚丘中学的学生。但我可是知道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家伙们啊，其实都很想在某个地方糟蹋自己一回。”他将头伸过来，狰狞地笑道，“没什么好觉得可耻的，糟蹋自己其实是很爽快的哦，至于要怎样糟蹋，俺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起直到晚上，精通糟蹋的老师会把一切都教给你的！”

真是令人恶心的家伙。不过没想到神崎同学还有那样的过去……怎么办？对方已经发出了明确的犯罪宣言，如果没有办法得救的话，只能动用触手的力量，可是……

渚……渚和大家能救我们吗？可是……

面临危险时的本能，促使我掩盖在头发之下的触手自觉地从后颈处冒出，随时待机。我在心中不断地安抚着蠢蠢欲动的触手，告诉“它”必须再忍耐一下……

我和神崎同学被带到一家不知位于何处的废弃酒吧里。那群人似乎打算召集更多的人一起来，因此暂时把我们晾到一边。能够稍微拖延一点时间的话，也许就有更多得救的机会，但若彼时真的有大批高中生来到这里，即便凭借我的力量也不一定能脱身。

“神崎同学，说起来还真有点意外呢。”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我在意的事情——在这个班里不止我一个人隐藏了自己的另一面，“刚才的照片，认真的神崎同学也有那样一段往事啊……”

“嗯。”她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总算开了口，“家父很严格，高学历、好工作、好名声……尽是搞些面子工程。我想逃避这种为面子而活的生活，也想脱下这名门学校的制服，在没有熟人的地方改变打扮风格后玩耍……”她露出苦笑，“很傻吧。作为玩耍的结果，得到的名声就是‘END之E班’，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了……”

面对这份沉重的话语，我也只能以沉默来回应。想必每一个来到E班的学生，都有其自己的故事。那些被隐藏起来的一面，有的渴望被发掘，有的又渴望被永远地封藏起来。我抱着一丝祈望在E班寻找同类，终究是痴人说梦。与同样有着“另一面”的大家不一样，只有我是个无耻的大骗子而已。

“只要跟俺们成为同类就好啦！俺们也是‘面子啥的去死吧’主义。”不良少年的领头人不知什么时候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突然出现在面前，“把那些假装是精英的家伙们糟蹋了……怎么说呢？把他们变回自然状态？就是这样的感觉。对于穿着名牌西装的上班族，就用女人给他栽上色狼的罪名；对于貌似人生赢家的女人，就像这样把她拐来，然后给她身心刻下永不磨灭的伤痕……俺们可是搞了很多这一类的教育哟，请叫我‘糟蹋’的传道士吧！”

将污秽不堪的事迹拿来炫耀，洋洋得意地做着卑鄙无耻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想在这里教训他们一顿。

“……真差劲。”无关复仇、无关演技，我用冰冷的声线道出自己的真实意志。

下一瞬杀，一双粗大的手掌恶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

“竟敢把自己当作是精英来鄙视我吗啊？！我们马上会让你堕落到跟我们同等水平的！”

健壮高中生的力气可不是开玩笑的，呼吸困难的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身体如同充满可燃气体的气球一般时刻面临爆炸的风险。触手的植入部位被粗糙的指头触碰，立即发出生命受到威胁的信号，更加剧烈的疼痛在大脑区域炸裂，犹如脑浆在沸腾。躁动不安的触手欲要发出攻击的警告——

不行！这个时候触手绝对不能出来！

见我快要由于缺氧而昏厥，他才怏怏地松开手，一把将我丢到后方的沙发上。

“听好了，从现在起我们有十个人会陪你们玩到夜里。回到宿舍后你们就给我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们只是开开心心地唱了一下卡拉OK而已’。这么一来，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了。”他那张带刀疤的脸因笑容而显得更加狰狞起来，“回到东京后，大家还要再一起玩耍的哦，还能顺便看看愉快的旅行途中所拍的纪念照片呢。”

可恶！只要栽在他们手上一次，以后就会没完没了……

怎么办？如果用触手脱身的话，被那么多人尤其是神崎同学目击到的话，我辛苦伪装一个多月的身份就会立刻曝光。让神崎同学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替我保密吗？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偷偷将神崎击昏然后再发动攻击？可若被问起怎么脱身究竟要如何回答？……现在只能把这个选项作为最坏的打算了。通过电话联系，杀老师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但他们能不能来得及呢？如果在反抗的途中他们刚好赶到，被目击到现场的话……

无论是作为雪村亚佳里，还是身为姐姐的妹妹，我都不允许自己被这种卑鄙小人“糟蹋”。在复仇之前，我可不想丧失自己作为人的尊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为了达成复仇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不爱惜自己，也不能连累神崎同学，让她失去本来可以得救的机会。

应该相信渚他们吗？相信自己能得救吗？

“哦，来了！”他欣喜地望向出现在门口的人影，“咱们的摄影工作人员驾到！”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挨了一拳后被某红发少年整个拎起来的高中生。

“修学旅行指南第1243页，组员被人绑架时的应对措施。”抱着字典一样厚的指南，渚波澜不惊地朗读道，“在没有犯人线索的情况下，先从对话的内容及口音等，判断出是否是当地人所为。并非当地人所为且对方穿着学生制服时，下转1244页——可以推想到，对方也是修学旅行的学生，是在旅游地点淘气的家伙们。”

“大家！”我长舒一口气。比起不用承担身份暴露的危险，我更为渚与大家能够赶来救我们而感到高兴。

“不占地利的这类人，在绑架后不会逃逸，而是在附近寻找能够避人耳目的场所。这种情况，下转附录134页——‘为师以二十马赫进行了事先考察，所画的绑架犯潜伏对策地图应该能帮上忙吧。’”

“真厉害啊，这个修学旅行指南！堪称完美的绑架对策啊！”“哎呀，果然修学旅行指南还是应该随身携带的啊。”

看到这幅场景，连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幸好渚有带着杀老师准备的指南，没想到连遭到绑架这种事他也详细地考虑了策略。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废弃酒吧的大门被缓缓地推开。

“是我叫来的兄弟们，这么一来咱们这边就有十个人了。”愣了好一会才从意外展开中反应过来，刀疤男得意地说道，“像你们这样的乖乖好孩子，肯定连见都没见过他们这种不良少年。”

一个巨大而又熟悉的身影猛然闪现，“才没有什么不良少年呢，因为为师把他们所有人都打理了一番。”

被杀老师用触手连成一串的原不良们，都被统一剃了光头戴上了眼镜。

“别开玩笑了！竟然作出这副样子小看我们！”愤起的绑架犯们不自量力地冲上前去，瞬间就遭受到攻击，连招式都没看清楚就被击倒。

真是笨蛋，连对方是非人的怪物都没有意识到吗？

“你这家伙也用世俗的眼光来鄙视我们的吧？认为我们是笨蛋高中而小看我们。”头目颤抖地站起来，取出刀子。

“我们才不是精英呢，”杀老师保持微笑道，“虽然他们确实是名校的学生，但在学校里属于落魄的一群，连班级的编号都已成为了被差别待遇的对象。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仍然在各个方面切实积极地向前行动着，才不会像你们那样试图把他人拉下水。跟学校啊身份什么的无关，无论栖息于清流还是栖息于泥水，只要不断向前游的话，就会成长为美丽的鱼……”

 

夕阳西下，在天边泼洒出一片灿烂而耀眼的晚霞。解脱之后，室外的空气呼吸起来更是异常清新。

恐怖的绑架事件结束后，神崎有希子不但没有丝毫惊慌的模样，反而是一脸不再迷茫的样子。原先不知自己归属地为何处的她，一定已经通过杀老师的话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吧。

果然杀老师的教育无懈可击，连我都常常被打动。

然而，像我这样不属于鱼群的一份子，其归属地会在哪里呢？借由浑浊的污水来隐藏真正的模样，自己一定是十分丑陋的鱼吧。

每个人都有无数的“面”，既有美丽的面也有丑陋的面，可是大家往往都只钟意于真实的面，就好像正直的邪恶比虚伪的善良更受欢迎一样……

我摇摇头，再一次打消烦恼。还是不要这么想吧，最近就是因为这种事情想得太多，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动摇。还好今天坚持到了最后，没有露馅……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弃杀手这一张“面”。

在这个班级里没有我的同类，我是没有鱼群的鱼——

现在是，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