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狐十八线写手,产粮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

【长篇】《枫的时间》【11】

【11】门扉的时间

【——面具戴得久了,总有一天会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位于主校舍的校医室里,潮田渚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

距离茅野枫突然陷入昏迷已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期间有不少同学前来看望过,但最后都不得不陆续离开。杀老师和乌间老师自然得知了该情况,却表示联系不上茅野的家人,因为她的学生档案资料里并没有关于家庭联系方式的信息。

闻言渚才想起来,自己将名册交给茅野签名确认后,并没有再核实其中的信息是否完整。原本家庭联系方式应该是必填的项目,但茅野在报名的时候没有填写以及在核实的时候没有进行补充,同身为值日生而且更清楚有关规定的他本有义务提醒她,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再加上总务处的老师对E班学生的情况并不上心,疏忽于检查,以至于学生的信息出现了缺漏。

由于患者是学校食物链底层E班的学生,校医就以借口为由提早下班回家了。乌间老师又有工作,于是现在跟渚一直等待茅野醒来的只有杀老师。

至于渚为什么会选择一起留下来,有很多理由。首先他觉得老师们无法联系到茅野家,自己有一定的责任;其二是母亲今天恰好加班会晚归,他觉得自己在门限前还能再等一等。但在种种理由之外,又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驱使他留下来,可具体究竟是什么却说不太清楚。在茅野倒下之前,他好像隐约听到了她叫自己的名字——大概她也希望在困难的时刻有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吧,毕竟他是她在新班级里所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渚同学,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不然你的母亲肯定会担心你。茅野同学的身体为师检查过了,大概只是低烧和低血糖造成昏迷,很快就能好起来。”手里端着茶杯,杀老师说道。

“嗯……请让我再等一会吧,再多一会就好了。”莫名地担忧,又莫名地坚持,最近类似的情况好像越来越频繁了。比如在那个时候居然反抗了母亲……

“渚同学不必自责。茅野同学没有填家庭联系人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是一个人住的缘故。”杀老师转了转触手中的茶杯,“为师知道她家的住址,但直到刚才为止都无有人回来的迹象,所以为师是这样推测的。”

“唉……?”

“虽然档案里显示有监护人的存在,但具体信息为学生的隐私,以为师的权限难以查阅。茅野同学将其隐瞒,也应该有她的理由吧。”

“是这样吗……”与茅野同桌了这么久,实际上却对她一点也不了解,这让渚难免感到有些失落。

“这件事,就当作为师和渚同学之间的秘密吧。茅野同学恐怕也是害怕大家担心所以才对家里的事情闭口不谈,那么就让我们来一起为她守住这个秘密。”

“嗯,好。”渚点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两人的对话声吵醒了熟睡当中的人,茅野出现了苏醒的迹象,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茅野!”迅速起身离开座椅的渚不小心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导致半睡梦中的茅野一下子惊醒。

“抱歉,吵醒你了吗?”第一时间道歉的渚,一时忘记自己就是为茅野醒来的这一刻而苦苦等候至此。

“渚……杀老师……这里是……”模糊的视野中映出两张熟悉的脸,疼痛的刺激每次都能让茅野快速清醒过来,时时刻刻提醒她开启演戏模式。

“这里是校医室。”杀老师首先回答,“发现你昏倒后,是同学们送你过来的。”

“是这样啊……谢谢大家。谢谢。”

比起感谢,此刻在她心里充斥得更多的是警惕。根据两个人现在的反应来判断,他们应该还没有发现触手的事情。连与触手融为一体并对其了如指掌的杀老师都没看出猫腻,证明在自己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识时务的触手将自身老老实实地隐藏在了皮肤之下。

然而让她始终不理解的是,为何触手会选择在刚才那个完全不恰当的时机与地点来“询问”自己的意愿。“它”不可能不知道,一旦暴露身份,同样不利于触手自身的目标。“它”虽是独立于“我”之外的意识,但无疑是有智慧的,为何要鲁莽而为?

另外,更加让她不解的是——“它”到底是什么?若是第二人格的话,自己不可能与之进行对话,但如果是类似另一个灵魂的某种东西,“它”却毫无征兆、无法被感知。“它”仿佛只是依附在意识海洋底层的一块坚冰,自海水而生,但又不是海的一部分。

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先处理当下的情况再说吧。茅野将对问题的探讨暂时抛到脑后,在外人看来她只是发呆了短短数秒而已。

“天色已晚,就让为师来送你们回家吧?要不要体验一次飞行的感觉?”

“不用了,杀老师。”茅野连忙摆摆手,“我有点恐高。”

这当然也是说谎,自己曾经就有过在高空拍摄的经历。若要给这个多添一份风险的谎言一个理由,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杀老师有机会进入自己的家中而已,因为那个家实在隐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我的家离学校也不远,我自己可以走回去的。”她继续补充道。

“那为师就步行送你回家吧。”

“不用啦,现在是晚上,老师肯定会吓到路人的……而且我身体真的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老师的坚持实在让茅野为难,她觉得自己编理由的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

“可是……”杀老师自有他的考虑,毕竟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回家并不安全。

“要不这样吧,杀老师。”渚发话了,“我来送茅野回家。”

“咦?”“唉?!”

“今天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吗?”他面向茅野微笑道。

杀老师见状,露出似乎明白了什么的狡猾一笑,“黏糊糊~那就由渚同学送茅野同学回家吧。一路小心。”

为何似乎从杀老师身上闻到了八卦爱好者的味道。茅野暗暗在心中吐槽。

“好吧。”这一次她没有理由回绝。只要不让身为目标的杀老师接近自己的家,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那我们走吧。”整理好衣服,茅野起身下床。

杀老师先行一步后,两人并肩走出空无一人的校舍。抬头仰望黯淡的星空,唯见一轮新月高挂。

“原来已经那么晚了,渚你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啦。有杀老师陪着我。”两人以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为光源照亮视野,渚走在前方探路。

“那么晚回家,没问题吗?”夜色下的山路略显阴森,周边的树木形如高大的诡异黑影,层层叠叠一望无尽,其中还不时传来窸窸窣窣令人毛骨悚然的杂音。

“没事的,今天妈妈加班,应该会比较晚回来。我刚刚也吃了杀老师买来的便当……啊,茅野你还没吃东西吧,回去的时候要不要顺路买点吃的?”他知道茅野没有与家人同住,才会如此提议。而后者并未觉察到这个细节。

“买点便当之类的速食应该就可以了,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

须臾,两人走到了拥有路灯的宽敞街道上,便不再使用移动光源。期间,茅野还不时回头查看是否有人或某种特殊生物尾随。

“怎么了,茅野?”

“嗯,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想杀老师会不会偷偷跟过来。”

“大概是担心我们两个人的安全吧。”

“……我想应该也有什么其他的原因。”比如单纯的八卦之类的……

路过一家便当店,茅野买了一份附赠布丁的外卖便当,由渚帮她提着。两人边聊天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异样的感觉渐渐袭上她的心头。

真的就好像普通的学生在放学回家一样。没有暗杀、没有复仇……

一旦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来自触手的疼痛就瞬间加剧,犹如在硬性地警告她直面现实。

——『事到如今,你打算逃避自己的未来吗?』

这一次,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她不再因“它”的声音而慌乱,毕竟已经有了两个小时前的前车之鉴。连语气也没有丝毫波动,茅野承受着比以往更为强烈的剧痛继续着与渚的谈话。

“渚是猫派还是狗派呢?”

“嗯……两者其实都喜欢,硬要说的话,可能更喜欢猫多一点吧。”

——在未能确定杀老师是否有尾随的情况下,必须表现出正常的状态。

在说话的同时心里思考着另外的事情,对此她早已轻车熟路。

“我也是猫派呢!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太棒了!”

——『你是杀手,因仇恨而生的杀手。』

——离家只有一小段路了,必须坚持下去。

触手的声音、思考的声音与她听到的自己的声音,三者几乎重叠在一起,好似庞大的信息量在同一时刻一股脑地涌进头部,势要将其挤裂。

“啊,到了。”到达原雪村姐妹住宅的门口。

——『别再执迷不悟,将一切交给我来支配吧。』

——还差一点,只要撑过这最后一分钟。

“茅野的家原来那么大吗……”要在市区拥有一套带后园的独立洋楼,价格绝对不菲。

“没有那么夸张啦。”就是因为不希望引人注目,一直以来她才避开同学到自己家中做客的请求。

在庭院的栅栏门前,渚将装有便当的塑料袋交给她,两人互相告别。从庭院栅栏到里屋的门口有大约两米的距离,渚一直目送着茅野走进家中,才转而动身离开。

刚才与茅野说话的时候她好像一直在出汗,没问题吧?怀揣着担忧的心情,渚还没走出两步,就猛然听见房屋内传出某种声响,好似重物落地的声音。

“茅野!怎么了?!”连忙折返的渚站在院门口喊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联想到茅野不久前才从突然的昏迷中苏醒,渚怎么也放不下心来。挡在面前的栅栏只有一米多一点高,于是渚干脆将书包丢进院子里,利用体育课的训练成果翻身越过障碍。

“失礼了。”落地后的他二话不说跑向正门口,用力敲打门面。“茅野,你听得到吗?发生什么事了?”

随后他又按了两遍门铃,里面才传出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

“……渚,我没事哦,不用担心。”

“但是我刚刚听见里面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没事吧?”

“刚才……我只是不小心把东西撞倒了而已。之前你也看到了,我不是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吗,所以不用担心……”

“为什么不开门?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只是……只是准备要洗澡而已,所以现在不太方便啦。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哦,相信我啦,关乎自己身体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说谎……”

稍微有些安下心来的渚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倚靠着门扉。

“真的?”的确如茅野所说,她没有撒谎的理由,但某种异样的感召始终缭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忍不住再确认一遍。

“真的。”同样背靠门扉的她回答道。

此时此刻,体内的两根触手已从后颈处完全释放,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挥舞或在地面上蠕动。方才在关上门扉的那一刻,她就突然陷入瞬发性的休克,以至于撞上摆设在玄关的鞋柜,直到渚的呼喊和门铃声将她唤醒。汗水早已将衣襟彻底浸透,背倚门面的她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丧失,光是开口说话都仿佛要耗尽她最后一丝生命力,更别提控制触手的力量了。

触手的意识充斥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

——渚,快走吧,我是真不希望你看到我现在的这副模样。

——像怪物一样的我……

——不,是已经成为了怪物的我。

在这般情况下继续维持演技,与其说是出于意志,不如说是出于本能。大脑还没来得及运转,口中就已自动吐露出谎言。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茅野就顿然想通了困惑她整整一个月的问题——她终于领悟到了“它”的真面目。

“触手的意识”早已不能准确地形容那个存在,“它”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自己——的一部分。

那个来路不明、频繁在脑海中响彻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正是她本人的杀意。由于许下了想成为杀手的愿望,触手与自身的杀意产生了不可逆转的融合,逐渐形成为意识海洋当中庞大的一方势力。因此每当她的意念开始产生动摇的时候,杀意就会冲出来警醒,不断打破她虚幻的梦,宣示主导权。

“茅野……不要勉强自己哦。”

门扉的另一侧传来他的声音,柔和得好似一只正在抚慰自己的手。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无时不刻不在逞强的自己说,“不要勉强”。

“嗯……我会的……渚真的很温柔呢……”

渚的温柔、杀老师的温柔、大家的温柔,似温润的泉水日益融化了她内心最坚硬的部分。然而,心中的杀意每淡化一分,触手就以加倍的疼痛来回馈之。

一门之隔的两人,彼此背靠着背。

一扇门扉,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与虚伪的世界;平凡的世界与怪物的世界;光亮的世界与晦暗的世界;表面的世界与隐蔽的世界;潮田渚的世界与茅野枫的世界。

位于两个世界的心意,永远只能单向传递。光明的世界向黑暗的世界投以一束光,那束光被黑暗吸收并反射,可身在光世界的人依旧无法得知暗世界中人的真正想法,因为他所能接收到的只有自己曾投射过的一模一样的光芒。活在暗中的人接收到了那份光、感受到了那份温暖,却没有办法制造属于自己的光,无法传达自己真正的意愿。

紧邻的两个世界,十分亲近而又异常遥远。

“那……我走了哦,茅野。”

“明天见,渚。”

即便看不见,茅野枫也能感知到那个人正渐行渐远,感知到那一束照亮世界的光正变得越来越细,直至完全捻灭殆尽。于是,她的世界又重新回归为一片漆黑——

无边无际、没有起始与尽头的黑暗。

那一刻,她愤怒了,她变回了拥有着完全感情的雪村亚佳里。

刹那间点燃的熊熊怒火给予了她挣扎的能量,她伸出纤细的双臂一把紧抓住胡乱舞动的两根触手。

“闹够了没有。”

不只是用意识,而是用声音真真切切地向“自己的杀意”传递着讯息。

运动中的触手因这一句话戛然而止,原本充斥着无数『杀死它』杂音的大脑皮层也在瞬间归于寂寥。

“……明明是自己萌生的杀意,结果却反过来被杀意指手划脚,太逊了。”

——我是雪村亚佳里。

“‘你’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打算给你取名字而让你获得独立。这一次该轮到我来警告,‘你’可不要太嚣张了,别忘了谁才是主人。”

——同时也是茅野枫。

“为了复仇而杀死怪物是我自己的意愿,因此这份意志也将由我来完完全全地贯彻。‘你’只不过是我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我是杀手。

“能为姐姐报仇的,只能是我;那个怪物,只能由我来杀死。”

——目标只有一个,椚椚丘中学三年E班的班主任,杀老师。

“所以,别再在我的脑子里唧唧歪歪的,吵死了……凶器的义务就是闭上嘴乖乖地被凶手使用。”

闻言,“它”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不似沉睡,而似默默地潜伏在意识海底的深处,窥视着波涛汹涌翻滚的海面。

力气逐渐恢复的她顺势将触手收回,站起身来迈步前往昏暗无光的里屋,头也不回。

身后的那一扇门扉,隔开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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